《步尘》时碣

18、17

　　严子安看到他们，没有多惊讶。他转过来，点了点头，礼貌地跟秦旭打了个招呼。自然得就好像三个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秦旭也冲他点点头，皮笑肉不笑：“真巧。”
　　严子安浅浅地挑了下眉：“不巧。我在等你们。”他回答秦旭，目光却落在了百里陌身上。
　　少年逆着光，手插在裤兜里，站姿随意，却还带着骨子里的挺拔和硬气。他清清淡淡地看过来，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眼像秋水洗过的刃，亮而利。少年从礼貌疏离的壳子里脱出来，露出名刀利剑的模样，隔着鞘都能感受到那锋芒。
　　毕露的锋芒。
　　百里陌站在他对面，眯着眼，下颚扬起，居高临下。她微微勾起了唇角，浅淡的笑意冷漠刺骨，目光里含着危险，寒且锐。
　　她的凌厉压迫着他的锋芒，两相对峙，绷紧了力量，逼到眼前就是对撞，可偏偏又死死地压制住。尖锐的压力不断累积，好像等到兵刀相接的那一刻，便要不死不休。
　　很多年后，秦旭回忆起这一幕，忽然明白，那样子针锋相对的碰撞，是两个游荡在人间的怪物在相交之初，给彼此的坦诚和坦白。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争斗搏杀，也在这争斗搏杀里，靠近对方，触碰到彼此被利刃包裹保护起来的灵魂。

　　可眼下，秦旭只觉得头疼。他叹了口气，走上去：“为什么肯定我们会来？”他习惯性地想去拍严子安的肩，却又顿了一下，只隔了一段距离，虚虚地向下按了按。
　　严子安微微侧身去看瓷窑，不着痕迹地避开秦旭的手：“不肯定。概率很大而已。”
　　秦旭收回手，跟他一起去看瓷窑，放松地站着，摆出愿闻其详的姿势。
　　“最极端的情况，徐景明死了，但尸体没有被发现。扬海市及周边，最好最干净的处理尸体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我不过来碰碰运气而已。”严子安把注意力移到秦旭身上，语气平稳清冷。他身上的利刃锋芒一下子收敛回去，敛着眉眼。怪物收敛了爪牙，混入人群，变成普通的少年人的模样。
　　严子安没有完整的信息，一切都基于推断和猜想——以及百里陌的反应。十多天以来，汇集到他手上的那些零散的信息碎片，让他品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也推着他去做最大胆和极端的假设。而百里陌的再次缺席，让他确信她会有所动作。
　　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百里陌必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以之前的反应来看，徐景明的生死并没有确证。那么，她和秦旭必然会尽快对瓷窑进行调查——如果没有被别的事情拖住，就是今天。
　　严子安在很短的时间里地理清了思路，请假离校，到青溪瓷窑，装作社会调研的学生，询问管理员这边近期的人员活动情况，确认了警方还没有来过。于是在这里等，同时做进一步的调查。
　　他省去了这些推断和赌博的过程，摊了下手：“看来运气很好。”
　　秦旭摸了摸下巴，大概琢磨出了一半他的思考过程，半真半假地嘀咕了一句：“小怪物。”
　　严子安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百里陌。百里陌正扶着一座空着的瓷窑的壁，侧着身子弯腰查看。
　　秦旭跟着严子安一起看过去，在半空中划了个圈，虚点了一下他们两个，没正经地冲严子安挤了挤眼睛，比了个口型：“你们俩都是。”
　　严子安也照着秦旭的样子，冲他无声地说：“你跟她说。”眉梢微扬，透出少年人的朝气和张扬。
　　秦旭“嘶”了一声，果断地举手投降。惹不起。

　　秦旭调侃不成，反被将了一军，也不见什么尴尬，拿肩膀撞了撞严子安：“说说吧，好歹比我们早来那么久，发现了什么？”
　　秦旭好意思问，严子安显然也好意思接：“瓷窑一个月清理一次。附近的瓷窑只有这么一个，租用的人比较多。但平时除了个别团体参观考察，基本都是艺术生、陶艺家和一些做手工瓷器的小商铺。以一年以上的熟客为主。近一个月，除了两次，来的都是熟面孔，有相关的租借登记。两次来的生人，都只是了解情况，因此没有记录。
　　“用过的窑以小型电窑为主，大型窑用过的是那边的几个。我还没有打开过。但是从管理员的意思来看，这边管理松散，不记录哪个人用了哪个窑。晚间看管不严，没有固定的闭门时间。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间，也没有管理员在。”
　　“可以啊小伙子。”秦旭半真半假地赞了一句，拉着严子安带路去看那几个大型窑。
　　窑口一开，秦旭喊了一句百里陌，等她走近了，顾不得脏也顾不得危险，一头扎进去，一点点巴拉烧下来的灰烬残渣。
　　百里陌站着看了会儿，指了一下窑口，示意严子安看顾着点，转身去检查另一个瓷窑。
　　严子安站在中间，留意着两边，等两个人查完。他毕竟不是警方，可以去调查，但不能真的介入搜查现场。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安安静静地在脑子里过掌握到的信息，一遍又一遍。像个高速运行的分析软件，分不出心来注意到，百里陌已经开始相信他了。在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像她相信秦旭一样，可又……不那么一样。

　　秦旭从一个瓷窑里拎出来点东西。
　　一小块硬物，白色发黄，有些被火烧过的痕迹，表面上是稀疏的小孔洞。
　　“人骨？”严子安隔着证物袋凝视那片东向西，问秦旭，语气发沉。
　　“不知道。看着像，至少像骨头。”秦旭一手攥着证物袋和一只刚脱下的手套，一手举着手机，等那头有人接起来，语速飞快地交代地点和简单的情况。
　　“很可能是。”百里陌走过来，把手上拿着的另一个证物袋抬高，举到两个人面前。
　　里面一小节白色硬物，圆柱形，一头稍细，一头形状不规则，像是要连到关节。
　　指骨。
　　秦旭电话还没挂上，骂了一句“操”，脸色阴的能滴出来水，“让王队和技术科的一起过来。可能有另一个案子。”
　　大型瓷窑，一般没人会费劲分两个窑去烧同一具尸体。那么，如果这两块都是人骨……有第二具尸体，另一个他们不知道的案子。
　　秦旭隔着证物袋的透明塑料，看到百里陌冷淡的眼，像兜头浇下来一盆冷水，情绪一下子被浇熄了。
　　他低头拨通了青溪县的报警电话。

　　秦旭挂了电话，彻底冷静下来，从不远处端过来三张塑料凳子，排开大型瓷窑那一片的入口处。他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张上面，招呼两个人：“得等一会儿了，坐吧。”秦旭伸长了腿，证物袋搁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后仰，习惯性地从兜里摸出来烟，夹了一支在指间把玩。
　　他面上所有像个刑警的东西，在冷静下来的时候，都冷却掉，收拾起来，用那副没个正经的样子掩住。
　　秦旭有天生的玩世不恭，习惯了用没正形的模样站在人前，掩掉脆弱的感慨和日复一日的侦查里养出来的锋芒。他摆在人面前的样子像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不悲伤、不害怕、不疲惫、不愤怒，永远嬉笑怒骂，永远不知疾苦。他把那些无用的伤怀死死挡在外面，把自己的锋芒用力按到里面，逼迫自己淡漠，油盐不进。
　　冷酷的人永远冷静。无刃的刀永远不损。
　　可他那混不吝的皮囊下一把骨头，比谁都正直坚韧。
　　严子安和百里陌坐在他对面，隔着不远距离，伸出胳膊就能碰到。
　　百里陌瞥了秦旭一眼，忽然说：“你刚摸过骨头。”
　　秦旭一愣，没想到她会调侃自己，下意识地笑了。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动作有些僵硬，嫌弃地看了看手上的烟，嘴上还非要硬气：“这有什么，戴着手套呢。”他好像真的满不在乎地夹着烟，一下一下轻轻敲着，却再也不肯往嘴里送。
　　百里陌不再看他，望着瓷窑微微出神，独自推演着在这里焚烧尸体的经过。
　　严子安抱着胳膊，半低着头，继续盘他手上的线索。他没有问案情，也没有提出任何想参与调查的要求，他很清楚不是现在这个时机，他还没有握住足够的筹码，让他们看到他的价值。
　　他们可以一起吃饭，他和百里陌可以对彼此壳子里的模样心知肚明，甚至他能看懂秦旭吊儿郎当下坚硬的骨头，他们熟稔得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可是关乎调查，关乎案件，只可能是价值对价值的交换。他再清楚不过。

　　“好饿……”秦旭忽然仰起头，叹了口气，苦笑，“我后悔没把那袋面包带出来了。”
　　百里陌没理他，甚至眼神都没有错过来。
　　严子安倒是看了他一眼，伸手从口袋里摸出来两块糖，摊开到秦旭眼前。方方正正的奶糖，包着蓝白色的糖纸。
　　“诶？”秦旭有些意外，接过来糖，谢了一声，又打趣道，“看不出来啊，小伙子很甜嘛。”一句话里面语气转得能拐七八个弯，又转头叫百里陌：“诶百里。”他只拿了一块糖，想着把另一块留给百里陌。
　　严子安一翻手，把两块糖都塞给秦旭，又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百里陌。
　　百里陌回过来，眯了下眼。她微微摇了摇头，然后伸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来什么，稍稍伸手，放到严子安面前。
　　一块一模一样的糖，安安稳稳地躺在她掌心里，棱角分明。包装纸还平整，被小心收好的模样。恐怕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妥帖。
　　严子安一怔。在她收回手之前，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又飞快地松开，另一只手抓着几块的糖，不由分说地塞给她。
　　他垂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侧脸淡漠，眉目里还是冷肃。却把他所有的糖给她，想要在她苍白的掌心里，满满当当填上甜。
　　秦旭撕开糖纸，笑起来，把另一颗糖怼到严子安嘴边：“啊——”
　　严子安看向他，那么冷的眉眼，在刹那间松开了一瞬，惊讶一闪而逝，他伸手接过那颗糖，像是几分无奈的妥协。
　　秦旭笑出了声，在心里拉长了调子感叹，年轻真好啊——。
　　明明是奇诡的焚尸现场，他们此刻却安安静静坐在这里，慢慢分享一把糖。
　　多少奇怪。这三个远远站在常轨之外、远离稳定安宁的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却总能勾写出最平和柔软的岁月流长。而这岁月流长，有人称之为安稳，有人称之为生活。
　　像用兵刀架起了炉台，篝火在下面不蔫不盛地烧着，上头搭着个水壶，咕嘟咕嘟冒出了热气。

　　“诶哟，这啥么个事情嘛。”青溪县的民警紧赶慢赶地跑进来，见到站起来了的三个人，伸出的手茫然地停在了空中，等看到秦旭，才终于发现了目标，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领导辛苦了！”又赞了一句：“这两位同志看着真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青溪县地方小，只有一个派出所，平时处理的案子无非是哪家遭了贼，哪两家口角纷争打起来了。听到是扬海市的刑警报案说出事了，还没搞清楚到底是多大的事情，就着急忙慌派了三个民警过来了。领队的这个叫吴军，四十来岁，是个自来熟的大嗓门，热情，说话很不讲究。带着两个小民警，站在后面有些局促。
　　秦旭晃了晃他的手，从善如流地应：“您也不差。”
　　吴军嘿嘿地笑。等问清楚事情，那笑垮下去，皱着脸很是惶恐：“领导同志……这……”他纠结了半天，一拍大腿：“我们也没搞过比当街斗殴更大的事情嘛。这得报到市里面，等市里面派人下来处理。”
　　“赶紧报赶紧报。您客气了，我不是啥领导的，就个刑警嘛。”饶是秦旭，在这样子直白淳朴的热情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唉小钱，给市里打电话报警，就说找到了像是人骨头。”吴军扭头跟一个民警说。
　　小民警突然被点名，手忙脚乱地摸出来手机。
　　“麻烦您在这里守着行么？别让啥人过来，也别去倒腾那窑。我们先去问一问管理员。”秦旭说得客气。
　　吴军一挺胸：“没的问题！领导您忙，放心好了。”
　　秦旭扶额，这“领导”是怎么都改不过来口了。

　　管理员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微胖，长相看起来不那么老实。他明显被突然来的民警惊到了，又耐不住好奇心，坐在管理员室里伸长了脖子往吴军三人那边望，直到被秦旭敲了敲窗户才回过来神。
　　“怎么……”他一边收回视线一边问，还没问完，被秦旭怼到他眼前的警察证吓住，后半句话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他吞了几口唾沫，艰难地问：“警……警察同志……这是怎么了……我们、我们这绝对是按着规矩来的……没、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瓷窑里有疑似人骨，怀疑有人焚化尸体。”秦旭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他说得慢，给管理员留足了领会的时间，又把调子拖得很长，幽幽的阴森，活生生把一句陈述性的话说出了鬼故事的气氛。
　　“啊？！”管理员张着嘴叫了一声，翻了几下白眼，几乎要晕过去。
　　秦旭估摸着不管这人是不是油滑，这一吓必然是老实了。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别晕，别晕，晕了你就是妨碍查案。”他说得半真半假，连哄带恐吓。
　　管理员一下子不晕了，狠狠地自己掐了把自己的人中，老实巴交地：“您问，您问。”
　　“所有用过瓷窑的人都登记了么？”
　　“是，都按规定登记了。您看这。”管理员说着把登记册翻出来，从窗户里递给秦旭。
　　秦旭趴在床沿边翻了两页：“这是按什么登记的？身份证？登记的时候验么？”
　　“肯定验啊，得对着身份证看人啊。上头说了，咱这重点改造工程，马虎不得。”
　　“只对照片？”秦旭一下子抓到了重点。
　　“是、是啊。不然咋对嘛。”管理员有点摸不着头脑。
　　秦旭侧头，和百里陌对视了一眼。伪造一张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身份证，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这个月来的都是熟面孔？”
　　“对，我印象里是的。都在这登记了至少得有一年多了。”管理员翻了翻记录册，对了一遍初次登记时间。
　　“没有陌生人来么？”
　　“有。不过都是来看看情况的，没用窑，咱也就没登记。”管理员偷偷觑了一眼秦旭，生怕他责怪自己疏忽，一抬眼看到了严子安，“诶对，我刚跟这个小哥也说过了。”
　　“包括饭点没人？”秦旭把声调压低，显得很沉，有几分冷。
　　管理员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对上秦旭的目光，又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讪讪地答道：“那……没办法嘛……就我一个人在这……我就走开一会会儿。”
　　“不是你说的，我看到的。”严子安忽然插话。言下之意，他走开了多久，严子安心里有数。
　　管理员脸有些红了，皱着眉嗫嚅了几声，认命道：“诶是，饭点我去吃饭，就没人看着……一个钟头不到吧……这、这么些时间，也来不及烧什么啊……”他还想再辩解几句，秦旭在半空中轻轻地点了一下，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他立马噤声。
　　“有人带着大包来么？”
　　“那来的人都是烧瓷的，一次烧好多，不带大包的才是少数咧。”
　　“最近有什么古怪的么？什么都行。”
　　“……没……吧……”管理员想了想，说得不那么自信。
　　“登记册借一下行么？”秦旭问完了想问的话，把登记册合上，客气道。
　　管理员被他刚才吓怕了，忙不迭地说：“您拿好您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