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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剖心 ...

  •   “他日,或是你锐意修行,终得飞升碧落;或是我因缘下凡,堕入红尘轮回——必要不见不散的。”同样的话,孤竹君也曾说过。那时他假扮仙君,在一场星河浩瀚的梦中向黛玉表白,告诉她,前世她下凡寻灵药,在山中逗留半年,与他因此相识,情丝暗缚,他以灵竹芯相赠,与她接下来不见不散之约。

      原来,除却情丝暗缚之外,绛珠仙子下凡是真的,赠灵竹芯也是真的,约定也同样是真的。

      可他为何不辩解呢?吸血、青雀、仙君种种固然是他在愚弄她,可这些是真的,他总该为自己辩驳几句。

      是了,那时我恼他恨他,他便是把一颗心都剖出来,我也不会信他了。

      黛玉幽幽想道。千愁万绪化作绵绵密密的网,笼在了心尖上,一寸寸地收紧,直令她痛楚难言。而这五味杂陈的痛楚三分是为着自己,更有七分是为着孤竹君——本就是他不该欺她骗她,她才恨极翻脸;便是她恨极翻了脸,他若是明白她的一片爱恋之心,也不该自伤至此;他自伤至此,让她发觉,惟有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心疼,便又倍加怨他恨他……

      乱絮般的念头在脑中纷至沓来,她一时心绪澎湃,不觉抚着孤竹君的脸悄声哭泣,浑然不觉秦媪妪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直到她主动开口:“黛玉,老身便知道,你到底还是会来的。”

      于秦媪妪,情知她也是孤竹君的帮手之一,黛玉未始没有恼过她。可一来自己身怀的道种是由她所译,算来对自己有半师之份;二来盐军谋反一事还劳她安顿了盐军家眷,否则以自己的本事,累死了都没法将那数万人安置了去。由此,这点恼意只埋在心底,不曾言出于口,而此刻听到秦媪妪的声音,她更是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听到了最为信赖的姊姊的呼唤一般,满心委屈更增了十倍,一时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来:“秦姑,我真恨不能替了他去……”

      “有黛玉这句话,竹君此生无憾矣。”秦媪妪语含唏嘘。

      黛玉拭了拭眼角的泪光,哽咽道:“他好歹也是个妖王,若非自暴自弃,否则纵然不要命去旁观祭日大典,也不该伤成了这副模样。倘若真的因为我冷待他,他就损了性命,我独个儿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趣儿了。”

      “你说的不错,他本不该伤成这副模样。”秦媪妪蹲身,将怀中的赤狐放在了红梅花汇成的花毯之上,“只是没了妖心的妖精,总是比同侪脆弱许多。”

      “妖心……”黛玉怔住。

      世人常误将妖心与妖丹混为一谈,实则二者并非同一物的别名。妖丹是妖精修炼的修为汇聚之所在,于修行者而言是促进修为的良药,常有某家因缘际会服下妖丹,凭空多出千年修为的传说。而妖心则是妖精修炼之根基,是他们脱离草木、鸟兽的形态禀赋而生出灵智之启蒙,一旦失去,则如人失心智,自此迷乱昏沉,如堕梦中。

      些微的震惊后,黛玉细细的吸了口寒气,清音微颤:“他怎会没了妖心?谁有本事取走他的妖心?难道……”一道雷霆劈过脑海,她失声道,“是那枚千年灵竹芯!”

      秦媪妪直起身,望向孤竹君的眼神怜悯:“仙界之所以为仙界,凡世之所以为凡世,自然有上下高低之分。能非仙界所能有、又能入得了仙子之眼的灵药,往古来今能找出几样?而竹君因受两位湘夫人思夫之泪点化,他的妖心之中包裹着这二位人皇妻子的相思之泪,又经数千年天地灵气、日精月华淬养,当年的绛珠仙子所寻之药,除了竹君的灵竹芯,又有何者可当?”

      “他太傻了。”黛玉闻言不由痴了,半晌才道,“秦姑,前世之事我只模模糊糊记起来了几分,却并不完全,你能不能从头将与我听?”

      秦媪妪在她对面跽坐而下,枯哑的声音如同一杯泡透了的酽茶:“那已是八百余年前的事了。”

      太古之时,人神妖鬼混居。上古天道秩序成形后,神灵们不堪凡世浊气,纷纷迁往清气浩荡的上界,但仍时不时下界,或是为了传道,或是为了游玩。而在始皇帝定下人道律法后,这些仙踪便益发的稀少。

      最后一次真仙下降那日,九嶷山下了一场飘忽清零的山雨。名为绛珠的仙子为寻出一样仙界未有的灵药,突发奇想来凡间寻找,故此下降九嶷山。

      九嶷山自夏禹之时便是妖王孤竹君的洞府所在,他幽居于此,每逢有人误闯,总会好心的为其指路,碰上有格外合眼缘的,还会邀请他们留宿几日。待客人要走,他也不做挽留,只觉缘聚缘散,水到渠成而已。这日远远见到绛珠仙子林中寻药,误以为她是迷路深山的采药少女,便好心邀请她来自己临时结成的竹坞中避雨。谁知她竟不理不睬,孤竹君只好走近前相邀,才认出那是一位降世的仙子。

      哪怕此前素昧平生,看她那般霓为衣云为佩的清绝容态,也知非是尘世中人。

      下界之妖,哪怕是孤竹君这般已有通天修为的妖王,倘若遇上仙人,上下有别,不是望风而拜,也该退避三舍才是。可当时他只是怔了怔,鬼使神差的,竟来了一句:“原来是同道中人。”

      他自称九嶷山中隐居的修行者,揣着明白装糊涂地也把对方称作同道,原没指望能蒙混过这位仙子,只是想着哪怕能拐得对方说出尊号也好。不想她只是微睁了那双笼烟含雾的眼,居然不以被一位自称修道中人的妖类视若同类为忤,而是顺水推舟的接受了这个身份,并告诉他,自己号绛珠。

      接下来的日子,绛珠仙子走遍九州寻药,闲暇之际总要来孤竹君的紫虚洞小住。用她的话讲,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惟有孤竹君一个勉强算得上旧友,只好来投奔他——且他的紫虚洞地方干净——一仙一妖谈玄论道,观花赏舞,快乐非常。

      孤竹君虽为妖类,但经娥皇女英泪水点化,活了若许年,其来历、见识、修为均非凡妖可比,种种奇闻信手拈来,令绛珠仙子大开眼界。而绛珠仙子虽似年纪尚小,但身为仙人,境界自然超然高妙,随口一句都暗含玄理,令紫虚洞中所有妖类都受益匪浅。只是绛珠仙子光风霁月,固然心无杂念,浑然不知只这短短半年的相处时光,已足以令孤竹君的一颗心被她牵去。但他深知仙妖有别,所有痴想只能是他自己的痴想,只可暗藏于心,绝不能行之于色,否则让她看出端倪,便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绛珠仙子也果然未曾看出端倪,她懊恼于自己的一无所获,可归期将近,纵使再失落,也只得两手空空的回天上去。

      “竹君实在不忍见你伤情,考虑再三,仍旧决定以妖心相赠。”秦媪妪摇头道。

      黛玉本自痴痴地听着,听到此处,仿佛也记起了什么,宛然垂下了两行珠泪,向兀自昏睡的孤竹君道:“你这个傻子,你自己觉着是半年相处,于那时的我而言不过是区区六个时辰而已。你道我寻药是要做什么大事呢?我只是为着预备警幻姐姐的仙寿贺礼,想要亲手焙制一品新样药茶而已。你却为此挖了心给我,把自己弄成这支离破碎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地熬了这八百多年,何苦呢!”

      仙妖之别无异于天渊,竹妖的一颗浸透了苦泪的痴心,落在仙人手里,不过是酿造她们杯中佳酿的一味材料。至多赞一句此物少见,如此而已。

      人无心则死,妖无心则癫。待得守陵的秦媪妪被求援的信函淹没之时,她才发觉,孤竹君已遣散了麾下所有妖怪,大闹四方山岳水府。作为秦后妖界公认的第一人,妖界谁也制不住他,只能求助于曾一度为他们带来无数噩梦的秦媪妪。秦媪妪将他镇入自己的山河玄鉴之中,镇了足足两甲子,他才勉强恢复了神智,只是失去了所有有关于绛珠的记忆,似乎他所有的清明爱意都随着妖心一同被她带走了。若非秦媪妪的山河玄鉴可回溯记忆,否则定要被他这一场发疯闹得糊里糊涂。

      只是,孤竹君自此便落了个渴血的症候。这一场因仙子偶发奇想而来的意外的惊艳,未出口的隐忍的爱恋,卑微而故作云淡风轻,始作俑者却似云过无痕,只留孤竹君一身疮痍,茫茫然的遗忘了一切,惟有残缺的本元、时不时发作的狂疾代替他记得。

      “老身情知此疾由妖心之失而起,但因无药可医,且不欲在病痛之上又让他添上相思之痛,才并未告知他真相,只时常告诫他饮血需适度,以免伤人。”秦媪妪道,石刻冰雕似的面容忽地掠过一丝笑纹,“可万万未想到,数百年后,他竟在发病之时寻上了你,绛珠仙子的转世之身。天意浩淼,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果真是天上地下,不见不散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桩过往,终于交代清楚了。
    竹子精待黛玉一直有种过分的小心翼翼和痴缠,因为从八百多年前起他就爱得很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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