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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我亦留此地(一) ...

  •   轿车行驶在笔直的田间绿道上,如今已是浓秋,道路两边满是抽穗的稻浪,黄绿相间的景色向着远方铺陈开来,一望无际。
      顺着稻田边上望去,起初是不经意的一个小点,近了,才看清是如同积木垒砌起来的一幢刷白的小门墙。我们下了车,秦珺丽上前与站在门口穿长袍的一位老阿姨攀谈了几句,那人像是秦珺丽的熟识,有些神色激动地拥抱了她,一边聊着天,一边同她一起远远看着白墙院内嬉笑玩闹的小孩子们。
      “那人是这间孤儿院的院长,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你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她点点头,发动了轿车引擎。
      “我和之前的丈夫,在差不多的时间来到这个孤儿院,然后相识、结婚,当然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院长理解我,她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你说的……是华总?”
      “是的。”她侧过身帮我整理身上的安全带,“旁边里面的那栋建筑是我们镇上的研究所,也是小甘父母工作的地方。这所孤儿院一直以来都受到了研究所的很多照顾,小甘的父母也是这边的志愿者,不过他们太忙了,不常来,倒是小甘经常过来玩,就好像他也是孤儿院的一员一样。走吧,我们去接他。”
      “唔……”
      秦珺丽开着车驶入研究所的花园内。这里陈列着喷泉与长椅,绿化和园艺都看得出精心打理的痕迹,不时见到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坐在喷泉边的大理石沿上休憩,亦有护士装扮的女人推着轮椅上的病人在园间散步。
      我仰头看着天窗外从眼前晃过的研究所楼房,这仿德式建筑的红墙,一点也不似我想象中那般冰冷。
      这里看上去不像研究所,倒像是个高级的疗养院。
      “我们不是在这里接甘先生吗?”
      “他在前面的诊楼,这里的花园和镇上的精神病院相通,我们去那边。”
      “精神病院?那刚才花园里的病人……等一下,珺丽,你不是说他的父母是研究员吗?”
      “他已经见过他的父母了。”秦珺丽侧头看着我说,“现在,他是在见他的医师。”

      沿着不同于寻常医院的旋转走廊上行,我兜着一肚子仿佛已知道了什么、却难以置信的惊惧和疑惑,跟着秦珺丽来到一间诊室的小门前。
      推开进去,里面正在攀谈的两人都抬头望向了我们。甘先生神色如常,他对面坐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应该是他的医师。
      “褚医师,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没见了,小秦。”对方开口称呼着,坐下来我才发现这位医师眼角与唇边蔓延开的浅浅鱼尾纹和法令纹,原来是一位保养得体的中年女士。
      “甘酚这么多年来都受您照顾,我听闻您喜欢祖母绿,之前酒店有贵客来送了我一块,我看着和您相配,转赠给您。”
      “谢谢。”她坦然接受了秦珺丽的礼物,“旁边这位,我没猜错的话,是你的爱人吧?”
      我惊得心头一跳,秦珺丽却只是平和道:“在心理医生面前当真什么也瞒不住。”
      “也不必这么说,我只是看得出,你对这个女孩的情感基点很高。”
      “这是病吗,褚医师?”
      “你若觉得它是,就永远是。觉得不是,就永远不是。”
      “您当初对小甘也是这番话,我有时候跟您开玩笑,唯心主义当真能治病?”
      那医生笑了起来。我看见甘先生的目光在她与秦珺丽之间逡巡,如同一个乖巧的孩童听不懂大人的对话,却依旧徘徊在他们脚边睁着好奇的双眼。
      我也十分好奇,甘先生往常的举动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他能得什么病呢?难道他手腕上的割伤,他对秦珺丽的依赖,对我的告白,对为他画了画像的洪缇那种沉浸式的亲近感……会和他的病,有关吗?
      “褚医师,如果小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来您这复诊,并且又一个人独自在外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想要保险一点,之前开的那种药也可以一直吃着。但我总在和你讲,我并不信奉长期用药物来抑制心病。”
      她侧身移开桌上放置的一盏绿茶杯盖,茶香随着热气在室内蔓延。
      “就像父母不信任自己的孩子,总觉得孩子一个人出去会弄丢,结果就总是弄丢。于是他们就把过错归结为孩子接受的教育不够,可接受了足够的教育,他依然还会丢。”
      秦珺丽低头不语,只是看着那盏杯中竖起的绿叶,苍翠的色泽与周围墙壁粉刷的淡绿十分相称。
      “小甘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能够爱人,我认为是一种美德;而敢于去正视自己对他人的爱,愿意为这种爱而倾尽自己,我更觉得是一种了不起的品格。”
      “可一般人根本不会为了争取一些没有结果的感情去伤害自己,何况是每一次。您要刚才就是这么跟他聊,我们之前的开导岂不白费?”
      “小秦,真的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去伤害自己,你确定吗?你,不会吗?”
      “……您是什么意思?”秦珺丽愣了半晌,忽然摆着手摇了摇头。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连我都觉得她是不是差点被这个心理医师给催眠了。
      “有一些病症,在人体内一辈子都没有发作,我们找不到它存在的证据,便称之为没病;还有一些病,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当他们出现时显得异于常人,令常人而感到害怕,于是‘常人’便称之为病。”
      褚医师端着茶,呡了一口。我觉得她那些话同茶一样耐人寻味,只是我参不透。
      “我知道您的意思了。”秦珺丽有些不快,“您是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褚医师笑着摇了摇头:“你只是当局者迷。应当跳脱这个界限,从其他的方向来看一看,比方说用你看待你面前这个女孩的眼光,来看一看跟你一起长大的小甘。你会知道很多症状不需要药物,也可以自行消解。”

      从院区出来向停车场走去的途中,秦珺丽一直沉默着。我看见远处夕阳的余晖落在绵延的河堤上,没想到这趟拜访竟花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甘酚在和酒店通电话,秦珺丽示意转接给她。她的身体经过一个夏天的调养已经渐渐好转,虽然因为我不让她把空调开得低于26度而与我争论了不少次,但只要结局是好,我根本不介意中间流了多少不必要的汗水,尤其是热得中途停下来……
      扯远了。看着那橙红色的光辉在甘先生的轮廓上描边,我就忍不住联想到一个劲跟他献殷勤的洪缇,以及这个不靠谱的家伙说的那些不靠谱的话……
      对了,他好像吐槽过我们酒店的名字,像什么,火锅城一样……
      “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甘先生好奇地笑着问我:“蒲小姐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自从知道了看心理医生的人是他,再听他说话时我便下意识在心里打起一个结,但立刻就自己把它给展平了。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酒店名叫‘云涝’,是有什么来历吗?”
      甘先生看向秦珺丽,她正好打完电话,听见了我刚才的问话。
      “云涝,是这个镇子过去的名字。以前它的位置不在这里,而在下游的一片泄洪区。那里的地势比这里平坦,水土也更丰茂,不过现在都是埋在河道里的沙泥,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是说,那片区域已经不存在了?”
      “是的,当年泄洪的时候……”秦珺丽哽了一下。我预感到可能触动了什么她不愿吐露之事,换作以前,她必不会继续往下说了,可今天却像有些不吐不快,也许是因为来到了自己成长的地方,内心牢牢竖起的防备也终于卸下了。
      “那时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只从大人们口中听过那场洪灾。政府的搬迁令下来,没有一位村民愿意放弃自己坚守了几百年的土地,但是人力阻挡不了天灾,有一些年轻人参与了抗洪救险,现在也只有他们还留在那里,与河底的尸骨一起……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
      我听得毛骨悚然,已不知该同情在先还是害怕在先,秦珺丽却笑了起来:“反正我那时小的很,根本不记得,转眼已经身在孤儿院了。除了没有父母,别的并未出什么问题。”
      “……也许是你太强势,太能独当一面了。”
      秦珺丽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允我的话。十一回来镇上探亲的人很多,她让我和甘先生先步行去研究所门口,自己绕进车堆里去想办法把车开出来。
      走过去的路上,甘先生一直若有所思。趁秦珺丽不在,我问他道:“洪缇那边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甘先生转头看向我,那双柔和澄澈的眼睛,在逐渐隐没的光线下粼粼闪动着,令人想到夜幕降临前被松林包围的湖面,所有安静、平和的意象,都能与它有关。
      我忽然意识到,他一直是用这样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当你向这片平静的湖面投入哪怕一颗微小的石子,他都会用整片湖水的波纹来回应你。不论你的善意出自何种心理,他的回报都竭尽全力围绕着你,因你不经意的举动而震动、而共鸣。
      我看着他的眼睛,品读我内心深处对他的喜爱和感激,由衷地说道:“甘先生,不论你作出怎样的选择,珺丽、我、洪缇,乃至更多的人,都会一直在未来的道路上陪伴着你。不相见,并不等于相忘;离开,也并不代表着失去。”
      他回望着我,露出了一个我认识他以来所见过的最令人心动的笑容,差点让我脑袋“腾”地一下冒起烟来。
      “蒲小姐,谢谢你。现在我不敢说我只是喜欢你了,也许我真的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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