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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绝胜烟柳 ...

  •   天佑十四年开春,大将军谢常凌凯旋归京,帝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下诏犒劳三军,晋封谢天常凌为祁国公,赏赐白银万两,绢缎千匹,前锋少将其子谢云因伤势沉重,加之祁国公的一再婉辞,帝唯有决意待他伤愈后再行晋封。叛军之将屈突通和其子屈飞尘同日下狱,次日一早,皇令便下了,处以五马分尸,诛灭九族的谋逆大刑。

      听闻消息之时,父兄皆已魂归极乐,本还抱以一丝希望的屈飞烟当场昏厥,谢常凌亦是暗自哀伤不已,没几日也一并倒下了。

      一时间,将军府又添了两名病人。

      所幸将营医官萧轻远常年寄居在将军府里,近水楼台先得月,诊治方面倒很是省了番工夫,加之谢常凌素日治家和治军一般,一干家人早养成了天塌下来也不慌乱的能耐,各司其职,故而也没出多大的乱子。

      回府第三日,天才微微亮,听了一夜时断时续,催人心肝的哭声,谢云悠瞪着发蓝的窗棂,只觉头晕沉沉的,就要睡过去了,却得了皇长子沉晔领了圣上旨意,携了一大半的朝臣,往谢府探病的消息,“病势”一下加重了几分,刚给屈飞烟施了针助她安睡了的萧轻远在里间听了个一清二楚,带了医箱转出来见她半阖着眼,不理不睬的胡赖模样,又看看一边呆立着的两个下人,一笑道:“你俩先去门前洒水扫尘,然后随了总管迎驾,王爷此番主要是来探将军的病,少主人这儿就无需勉强了。”

      雪色的薄唇不着痕迹扯起个极轻极淡的弧度,谢云悠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然后一把拉上被子,将大半个头都蒙了上,似要把自己和外间的一切烦扰都隔绝开来。

      萧轻远见状,怔了怔,不禁又是一笑,就是这样子,以往她不愿吃药,不肯扎针的一贯模样,这家伙,真是从小就不改这率性而为的性子,高兴就大笑,不痛快就耍小性子,再不痛快厉害一点儿还可以哭天抢地,闹死闹活,可一上战场,就变了个人似的,沉着、镇定,毫无畏惧,是轻轻一箭便能打开人间炼狱的指挥使。

      不知过了多久,被褥里传出轻轻的一声叹气声,须臾后,谢云悠探出头,像孩子般的咦了声问道:“你怎还在?”

      萧轻远侧立在窗前,透过窗棂的光线照在他的白皙面容上让人有种光影交错的朦胧感,他斜睨了眼这张薄如宣纸、晶莹剔透的脸庞,淡淡道:“我在看你怎么闷死自己。”

      “真快闷死了,你可千万别救。”

      “自然,闷死的蠢人我自不会救的,作为大夫,我有我的医品。”

      嗤嗤笑了两声,谢云悠淡掠了眼相距咫尺的里间,道:“她怎样了?”

      萧轻远用一种难得平静得近乎安详的眼神望了她会,悠悠蹦出三个字:“无大碍。”

      天恩浩重,圣心难测,那些人在谢府和将营里布下多少棋子,耳目,岂会不知屈飞烟此刻的下落,而信了那所谓的在战事中香消玉殒的传言。本以为父亲纵横沙场,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想不到而今居然因此病了。

      她轻轻沉吟:“父亲这病,病的不合时宜啊。”

      说完,一个念头淡淡的划过脑海,或许,这是个机会。

      萧轻远看她的模样便知一二,不禁摇摇头。

      “思虑过度不但伤脾,还会导致睡眠不佳,用再多的灵丹妙药医治你的伤也是枉然,你若是不想活,就别糟蹋那些药了。”

      语罢,人已飘然远去。

      谢云悠目送着那挺拔冷傲的背影一点点融入进一片光华中,忽然有些想不起初见他的场景和他那时的模样,就好像这个人是凭空出现一般,然后莫名的,毫无理由的就被她接受了。

      这一觉,依然睡的不久,也就短短半个时辰,从她随父上战场的那天起,便再也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睁开眼,只依稀记得好似做了个绵长的梦,而梦里也有像此刻这样悲凉刻骨的眸光注视着自己。

      “你醒了。”

      声轻若游丝,面白如金纸,屈飞烟人虽立在她床前,但整个人就仿佛魂已离身,空留下的只是一副躯壳。

      缓缓坐起,谢云悠把被褥拉折在一处,斜倚好后,平静地望着她道:“你想问什么就只管问吧。”

      “当日爹爹他出兵应战前,曾与我讲起,说少将军仁而善断,智计无双,大可不必与他正面交战,你却这么做了,他说在旁人看来是你立功心切,有勇无谋。”她沉沉道来,落在黑色流苏坠子的水色眸光渐渐回暖,说的最后竟隐隐有了一抹蒙蒙笑意:“只有他明白是你给予和保留了他作为军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他让我务必要对你道一声,谢谢。”

      一动,扯到了背上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直达心底,谢云悠徐徐吐纳压下心潮激荡,再看向屈飞烟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对逝者的敬意。

      “飞烟自小被爹爹养在深闺,对外间事物几乎全然不知,也甚少与人接触,飞烟不惧入宫,可爹爹和哥哥执意不许,且任我百般哀求,爹爹和哥哥也坚决不肯告知我缘由,所以”她哽咽了下,继续道:“直到现今他们离我而去,我还懵懂不知个中缘由,望少将军能为飞烟解开心底的谜团。”

      语速急促,三分悲凉,七分杀气。

      外柔内刚的性子,知道了内情只怕会给她带来灾祸,谢云悠拿定了主意,遂淡淡道:“要让姑娘你失望了,我常年随父在外征战,朝堂宫帷中事也只是略知一二,而今逝者已逝,生者犹存,唯有坚强的活着,方不负你爹爹和哥哥对你的一番苦心。”

      说完她不发一言,只静静的看着门的方向,眼波流转间,带着些让人读不清的东西,直到门外之人终于耐不住,像与她置气一般的,砰的将门推开了。

      黯然神伤中的屈飞烟一惊,转身望去,但见来人一身招摇的红,“哗啦”一声收了拿来掩面的金色折扇,露出张过分俊美近乎邪魅的脸,半笼在屋外为树荫遮蔽而时隐时现的光影中,似仙又若妖,顿时心头不经意间掠过惊艳二字,樱唇半张着,直到来人行到跟前,与自己相距咫尺,方醒过神,侧身闪到了一旁。

      “你怎么又跑我这来了,白洵。”

      白洵,这两个字如电光石火一样从屈飞烟的脑海中划过,让她一霎那间竟觉得浑身乏力,想一年多前,河东白氏的几位族长曾上门为轻衣侯白洵向她求亲,所以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那时候的谢云悠远征在外,自然不知他二人间有这层渊源,当下只不住的有些头疼,本想他今日必是奉旨随在皇长子身边,料不到还能随心所欲晃到自己这来,想她向来行事谨慎,对皇亲国戚、朝中臣工俱是敬而远之,但凡酒宴一概不去贺礼一概不收,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自讨没趣了,独独他,对自己的冷面冷心,冷言冷语全然无视,不是心胸宽广的没边儿就是城府极为深厚。

      当然最可恨的居然是他到处宣扬自己与他乃是过命之交,端的是没皮没脸,天下第一。

      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白洵扬唇一笑,顷刻满室春彩盈然。

      宽袍一展,他自顾自的坐了下来,大刺刺的将身子占去了她一半床的同时,轻巧巧的握住她横空劈来的手腕,叫唤道:“哎呀呀,都是男人家的,别那么小气。”说完,漫不经心的抬眸看了屈飞烟一眼,笑得有些莫测:“好美的姑娘,小云好眼光啊。哪弄来的?”

      双手轻轻垂在身体两侧,屈飞烟手指微微一动,慢慢的垂下眼眸,朝向他盈盈一拜,不卑不亢道:“见过侯爷,婢子雪姑,自今儿起开始侍奉少将军。”

      “呵呵。雪姑,嗯,这名起的好。前尘似雪,是么?小云。”白洵语带双关的点点头,拿肩顶顶发怔之人的肩膀,唇畔笑意不由愈深,目光下移,凝着还被他大掌扣住的皓腕上的浅浅疤痕,以一种宛如籁音的柔缓语声徐徐道:“往后少将军就有劳你了,别看他在外头能干,耀武扬威的,其实外强中干,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

      蹬鼻子上脸了还,谢云悠脸色由白转青,迅即挣开手,带了手边的外衣凌空一跃,雪姑只见蝶翼展飞轻擦过眼帘,再一睁眼,身侧竟然凭空多了一人,赫然是衣裳齐整,垂发及腰的谢云悠,禁不住倒吸了口冷气,差点惊呼出声。

      “啪,啪”握着折扇连连鼓掌,白洵微瞇起狭长的凤眸,眼底流泻深邃不明的暗光,半笑半讽道:“少将军身手矫健,犹胜过往,还真看不出受了重伤在休养中。”

      “少将军确实受了很重的伤,他”雪姑忙接道,却被谢云悠拉了手臂,拦住了后面的话:“别理他,我们走。”

      “去哪?”身后人急急发问,亦步亦趋的跟了去。

      莫非与他共处一室,就有这般千难万难,怒极生恨,恨不能就此拿了铁链绑了她,然后日日相对。

      雪姑脚下匆匆,却不由自主的回望了眼那人,一扭头,人已到了屋外,不期然的有两抹红彩飞入眼中,青石堆砌的台阶下,持剑悄立的两个年轻女子皆是一身艳丽的红裳,左边的年纪稍长,云鬓花颜,神色漠然,清淡恬然,右边的少女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一颦一笑都炫目得让人不敢直视。

      “雪姑,她二人不笑的叫大红,常笑的那个叫小红。素日都和她们爱现的主子一样着红衣。”拾级而下,谢云悠微一颔首回应了二人的行礼,声音不轻不重,恰好可以让该听的人都听见,气得身后那人跺脚道:“好好的明明一个是软玉,一个唤温香,非要回回叫成大红小红。”

      雪姑听的好笑,心中大半的郁结之气随之一散,抬眼望去,碧空如洗,红日当空,整个人好像重活了般,下意识的,反去握了谢云悠的手。

      那手长且细,老茧满布,还冰凉凉的,却不知为何,握着它,却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让自己感到安心。

      另一头谢府内。

      “父王,谢爷爷。”

      清澈童稚的嗓音宛如春日莺啼,一锦衣垂髻,齿白唇红的幼童兴冲冲的又自园中折返而归,这一回他手里采来了几枝小紫花,枝叶稀疏,花色却是少见的秀丽,只是一路跑的急,已掉落了好些。

      他一头扎进沉晔的怀中,仰起汗湿的小脸,肖似其父的眉眼一弯,扭身将花举到了谢常凌前,道:“爷爷,这花又叫什么?”

      笑意湛然,谢常凌伸长脖子细看了看道:“这叫胡枝子。”

      “胡子子。”清而亮的眼眸写满了不解,皇长孙珞霖歪头看着父王道:“紫色的胡子?”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闻言二人同笑开怀,引得候在外间的一干臣工揣测连连,频频引颈窥望,谢常凌俯身凑近他柔声道:“殿下,不叫胡子,它姓胡,名枝子,长在山间,其嫩叶可代茶,花为蜜源,根可入药,也是个宝物呢。”

      这一刻的他,慈祥和蔼的就像一个忠厚的长者,连声音里都不自觉地充满了对小辈的关爱。

      “那父王,儿子想把这个和前头采的那些一块都种在花园里。”珞霖开心不已,比得任何珠宝礼物都来的兴奋,一对弯月般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

      沉晔唇畔缓缓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一如既往的沉静眸光不动声色的在谢常凌身上驻留了片刻,伸出修长莹润的手指怜爱地抚去了珞霖脑门上的汗珠,道:“还不快谢谢爷爷,学到了好多书上没有的东西。”

      “老臣不敢当。”谢常凌忙道,直起身子恢复正襟危坐,俨然又做回了先前那个冷静沉稳、进退有度的铁血名将。

      “谢谢爷爷。”小小的人儿似模似样的施了一礼,交了紫花给宫人,便又欢天喜地地再度折宝去了,随侍的宫人们赶忙追护,顷刻间屋子里浩浩荡荡离开了一大片,半晌,谢常凌收回视线:“请殿下接着说。”

      沉晔端起茶盅,慢悠悠浅尝了口清茶,继而放下,对上他精锐的目光,淡淡道:“将军是自幼看着本王长大的,可此番是与将军离得最近,话说的最多的一回,方明白为何父皇说将军是个让人看不穿的奇人。”

      神色一凛,迅即,谢常凌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了,嘴角与眉梢,都漾开了发自肺腑的笑,心头却是暗骂允衍这胡口老儿,都快死了都还不安耽,嘴里故作不解道:“哦,王爷何以如此认为?”

      沉晔剑眉微挑,扫了眼屋内极尽简朴的陈设,笑意灿烂而慵懒:“本王记得将军出征近三百余次,每战必胜,所得赏赐不计其数,加起来恐抵我大佑半个国库,但将军从不取分文,皆分与部下,抚恤遗孤,父皇赐予的宅院,偌大的园子不种奇花异卉,却遍植草药草花,瓜果鲜蔬,对封赏的国公之爵,将军第二日就上表请辞,父皇为此很是苦恼,说不知往后该赏些什么给老将军才好,什么才是将军真正想要的。”

      谢常凌微微一笑道:“王爷,臣的一切都是皇上恩赐的,何况臣想要的皇上早已给了不是么?”

      “哦?”沉晔语气一转,笑的依旧春风和煦:“早给了?是什么?”

      “皇上给了老臣的是无上的信任。”谢常凌一拱手,双目灼灼有神道:“皇上早知臣与屈突通的关系非同一般,但仍将二十万大军交到臣的手上,难道不是无上的信任么。”

      信任么,沉晔深黑的眼眸里不见情绪,静默片刻,拍掌朗朗笑道:“好,好一个无上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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