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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起长坂 ...

  •   “少将军,来了。”

      面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第三波敌兵,炎少康沙哑沉稳的声音里难以察觉的渗出了些紧张,他说完这句,咽了咽口水,然后顺手抹了把脸,浑不觉黄沙血水,早已是脏了一片。

      身侧那人同样辨不出容色,手持把修罗刀,气势如虹,浴血而立,长发飞扬间,宛如从地狱归来的阿修罗。

      脚下,尸首成山,血流成河,已然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战友的。

      三个时辰前的三千将士,现如今,就剩下他们九人了。

      而三万敌军,折损的也不到千人,以屈突通的脾气和一波波攻势,大有不把他们挫骨扬灰就决不罢休的架势。

      风起,沙扬,修罗刀一转,形如半月的刀光闪过双沉静冷冽的眸,出乎意料的有只手沉沉按上炎少康的肩头,让他一怔:“听说你刚得了第二子,名字可起了?”

      对上这双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眼,多年同生共死养成的默契让他瞬息间恍然明白了过来,却还是慢了步,疼意骤然袭上脖颈,下一刻他便带着不甘不愿投没进了黑暗中。

      其余七人虽相互背立,未见这幕,可都从对话和举动中轻易明白了主帅的用意,心念皆有所触动,仅一瞬间,随着包围圈的渐渐缩□□近,他们的杀气转而又大盛,紧紧握着兵刃的指节发白。

      了却了最后桩心事,谢云悠浅浅一笑,轻如云沉若石的言道:“今日不会有援兵,只有生死与共,众将士且听我最后一令。”

      “喏。”

      应声不重,心意相通。

      “好,楚秋、石头,虎子三人为前阵,互相策应,前两百交由尔等负责解决,其余四人分作左右路夹击,”他话音微顿的同时纵身飞起,卷着白芒,直向敌阵,然后施施然将最后一句话掷于风中:“随我去活捉了屈突通。”

      天佑十三年,平西三万叛军与谢云悠所率三千兵将对阵,后大败于燕郊长坂坡,叛军之首屈突通被生擒,史称长坂之战,是后世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之一。

      腥风血雨过后,真正的雨落了下来,冲刷着战场,雨水变成了血河,豆大的雨点像成千上百的箭矢,击打在厚厚的牛皮营帐顶上,发出沉闷窒息的声响。

      帐内,油灯徐徐燃着,昏黄的灯下,四目相交,恍如隔世,不知不觉倦了两人的眼。

      谁能想到征战四方、生死与共的战友,立于朝堂、默契十足的同袍,彼此疏远、保护彼此的兄弟,会以今日这般情形相见。

      待兵士领命离了帐,屈突通略一挣,那捆绑的绳索应手而断,只是运气的同时,不自觉咳出了好大口黑血,那边谢常凌已掠到他身旁,堪堪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眉目间满是忧心之色,惊道:“你怎伤成这般,我这就传人给你诊治。”

      想不到,屈突通洒然一笑,气定神闲的儒将风范重又回到身上,阻下了他唤人的举动,道:“谢大哥,你养了个好孩子啊。我,果然是老了。”他言真意切,话语中毫无半丝败军之将的颓废之意,更像是在和旧友闲话家常。

      谢常凌搀着他坐了下,而后提起红泥小炭炉里烧得滚沸的铜壶,为他斟了杯热腾腾的茶水,行动间强压着的怒意方幽幽的从心头升起,和着愧疚的神色浮到了面上,只一会,就连眼眶都开始痛得酸涩了,涌到嘴边的话语更不知道如何说出。

      此番奉旨前来平叛,此生头一遭他存了不战之心,前方虽摆了阵,却是有意拖延,后方他已央了白相爷全力周旋,务求可以平息龙庭之怒,等到时机一到,然后化干戈为玉帛,可不料,全盘计划在不经意间,被彻底翻转了。

      走到这步,已是无力回天了。而这番打算,到了今时今日,再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想到这里,谢常凌再也忍不住,扬声对帐外的守将道:“传令下去,少将军未听军令,擅自行动,其罪本难恕,念在生擒了叛首,减至五十鞭刑。”

      许是雨声所盖,又或许是因为惊诧,幕帐外过了好一会,才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应喏声。而屈突通亦是惊了一跳,手中的茶杯微颤,漾出了少许的茶水,瞪了面色铁青的谢常凌一眼道:“你这又是干什么,为何把气撒在那孩子身上,这大错是我铸下的,何况当时我也没手下留情,两军对垒,输赢无攸,死生无悔。”蓦地他胸口一窒,铮亮的眼眸不可避免地黯然了几许:“之后,飞烟这孩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谢常凌瞬间黯然了心境,一阵发闷,忙也倒了杯水,一仰头,灌了下去。

      依旧是闷,还越发的苦和涩。

      命运无常,它本该让屈家父女通向另一条鲜花满铺的大道,这两天是屈飞烟原定入宫受封的日子,那屈突通自然也不会在此地,他或许正饮着美酒,接受陛下的赏赐和同僚们的祝贺。

      “你放心,飞烟我定会全力照拂,哪怕拼了身家性命,我已早早命人将她送去云儿的帐子了。”谢常凌顿了顿,直视着闻言面露安慰感激之色的屈突通:“突通,你可后悔?”

      回视着这个让自己既敬重又感激的朋友,屈突通一扯干裂开的唇角,笑的无怨无悔道:“不曾,我屈突通一生都在战场杀伐,为君尽忠,以致飞烟小时我未尽过父职,如今她大了,难道我要眼睁睁再看她用她的幸福,用她的命替我去尽忠,”静默了片刻,声音继续,却转为沉重,透着哀伤:“唯一对不起的是那些死伤兵士,待我下了去,自会用千世百世的苦和罚,来向他们赔罪。”

      感同身受,皆因都是为人之父,每个人,疼爱子女的方式可能不同,但疼爱的初衷却是一样的。

      谢常凌缓缓按上了他的肩头,予以他无声的安慰和支持,随着两只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了住,两人仿若回到了青春年少时,胜过血浓于水的兄弟情谊激荡在胸间,于是帐内安静了许久,幽幽响起屈突通疲倦的声音:“大哥,飞尘就不要保了,飞烟,我就厚着脸皮托付给您了,云儿您也别怪责,她是个聪慧能干,让人骄傲的好孩子,我的在天之灵,会护佑她们,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度过一生。”

      雨不见小,黑营大帐内依旧是生离死别交待遗言,外间已开始执行主帅的处罚,饶是受刑之人是素日最得兵士喜爱敬重的少将军,可在军令如山前,行令官也绝不敢徇私。

      与屈突通的一场恶斗,令谢云悠受了不轻的伤,本就半昏半醒着,才医治到一半,就被拖了出来行刑。此刻的她,被卸去了铠甲,失了手握的长刀,披头散发,在雨水的浇淋下,素白中衣紧贴着的纤细身躯瑟瑟发抖。哪有平日半分修罗将军的威风,柔弱的像只被扔上了砧板的待宰羔羊。

      即便雨水泪水模糊了双眼,行令官手中暗红色两指余宽的长鞭还是呼啦拉招呼过去,又准又狠。

      每一鞭的位置都绝不重复,鞭鞭见血。

      每一鞭的声响都让人胆颤,声声刻骨。

      一旁的兵士,都不约而同背过了身,不忍目睹。唯有跟着从帐里出来的青衣男子,手执油纸伞,目光穿过伞下密布的雨帘,一瞬不瞬的望着刑架上的人,幽晦难明。

      他跟着出来,无非是想来看她的笑话,如能听到从未听到的哭号求饶声就更好不过了。鞭起鞭落,架子下散开数条血河,蜿蜒迤逦,再往上看,依旧是那熟悉的银牙紧咬,唇畔依稀噙着抹苍白虚弱的笑,不禁轻轻扯了扯嘴角,任谁也猜不透那流泻出的意味是嘲弄还是无奈。

      在他身后,尾随而立的是个小兵模样打扮的清丽女子,正是这一切战事的根源,屈飞烟。

      一营校尉徐虎子,一营兵士王一山,付小苒,沐帆,许江……喉咙里突突跃动着名字,无尽沉落的黑暗中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鲜活美好,生气勃勃。骤然有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一遍遍响起:就这般生生痛到死吧,谢云悠,这是你应得的。

      “住手,剩下的二十鞭子留待少将军伤好了再说。将军那边我自会交待。”

      忽然喝止的嗓音低沉,坚定,就像横空射来的一支羽箭,挟着凌厉决绝的气势,将她从黑暗中逼退开来。

      “这,医官大人。”本有些为难的声音在目光触及到猩红一片后徒然一转,毫不犹豫应道:“是,快,快把少将军放下。”

      不知何时被青衣男子扔到脚下的油纸伞似朵飘萍,在水洼里打了几个转,很快被阵风给吹远了,等行令官和兵士们七手八脚松开了绑结,青衣男子适时的抱起了软软倒下、已然冰凉的身躯,步履匆匆往营帐迈去,在经过面色发白神情呆滞的屈飞烟身边时,他脚下微一停顿,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随我进来,我需要你帮助。”

      屈飞烟怔了一怔,来不及多想便跟了进去,素手轻抬,下意识的放下了帘子,将一众关切的视线挡在了外面。

      犹豫了会,她慢慢走上前,但见青衣男子弯着腰两手迅速的已经把紧裹湿透的一层烂衣剥落在地,那俯卧在床榻的身躯已无遮拦,背脊上伤痕交错,鲜血淋漓,竟没处地方是好的,骇得她往后连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青衣男子转过了头,恰好对上她惊慌失措的眼神,被雨水打湿了的俊逸面容上依旧还挂着刚才那抹讥讽的神色,眸中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仿佛要把她冻掉一般,竟让她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手脚快些,去烧些热水,拿些干净的棉布来。”

      她茫然的应从,一个转身但马上回转了头,她没看错,尽管是俯卧着的,可那一片血色中的柔软圆润的白,真真切切的,昭示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个横扫千军万马,俘虏了她和父亲的敌军将领,这个被誉为修罗将军,名满天下的传奇男子,这个挨了三十大鞭,不吭一声的铮铮傲骨,竟然是个女儿之身。

      屈飞烟咬了咬唇,决心给自己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立刻开始着手做青衣男子交待的事。

      谢云悠的头无力地垂靠着,发丝散乱地粘着苍白如纸的脸,雨水顺着发丝滴答滴答滑落在枕际,无声无息,她静静躺在那里仿佛死去一样,直到把到微弱的脉象,才教萧轻远心头一松,嘴上仍是毫不留情道:“看来鬼神也怕你,不敢收你,本以为一死百了,可以省点事,这下又要有番辛苦了。”

      说完,他等不及屈飞烟回来,自行寻了块干布,为她擦拭头发。

      指尖不可避免的轻触到一点冰凉,变得如针扎般的疼,萧轻远思绪翻滚。

      似在回应这丁点温暖,谢云悠强抽回飘忽到天边的神智,喃喃的噎嚅了声,然后干枯瑟然的声音被生硬的挤了出来:“你,帮我去问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

      这丫头,原来都听到了。

      一怔,萧轻远随即笑了起来,张扬而放肆,有如十月艳阳,只幽沉沉的眸光寸寸下移,滑过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光洁圆润的肩头,落在那些可怕的伤痕上,双手仍不停的为她擦拭,回道:“我还想活,找他们作甚,等以后你自己去问吧。”

      “呵,呵呵,咳咳。”

      等到屈飞烟带了备齐的东西回来,谢云悠已可以半睁开眼了,极目处,是一张芙蓉美面,半带着悲伤,半带着探究,隐隐绰绰,重重叠叠,看不分明。

      是娘吗?

      可下一刻,热气渗入伤口的疼痛,钻心蚀骨,一下子让她猛瞪大了眼,本就是极为苍白的脸色,越发衬得一双眼更加黑不见底。

      反复几下,实在看不过眼的屈飞烟在这一刻全然忘记了谢云悠也算自己的半个仇人,忍不住出声道:“那个,大人,你轻点啊。”

      萧轻远扭头往她所在的方向轻飘飘的投去了一眼,懒声道:“你不用为她操心,这些伤她早就习惯了。有这闲功夫,姑娘倒不如再给我递块帕子。”

      屈飞烟俏脸一红,赶紧低头捡了帕子,浸到热水中,然后呆呆的盯着那方帕子沉入盆底,想着他怎看出自己是女儿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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