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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自公退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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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西北方向行了一路,祝袖每日用药吊着一口气,她不肯让他死在途中。
那几个黑衣人看也不看他,单从衣物上看,是山庄的影卫。他们奉命将祝袖安然无恙地送回山庄。
祝袖昏昏沉沉,听见车轮咿咿呀呀的转动声。仿佛回到许多年前,他还是山庄之主的时候,乘车回还,却遇见那一双姐弟。
他们如同水中的浮萍,身后一直跟着散不去的阴魂。
“救救我们。”少女眼神空洞地抓住他的衣摆,卑微如尘埃,“求你。好多死人……好多血。”
不知他们惹上了什么人,那些杀手如潮水般涌来,却并不夺取他们的性命,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杀掉他们身边的人。有时是一个对他们和颜悦色的老婆婆,有时是一个教他们武艺的师傅。
他想问清楚来龙去脉,虞娘却咬破了嘴唇也不肯透露一个字。
那时他想她的嘴唇真是红,抹了胭脂么?
再后来……许多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闹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是他咎由自取吧。
时隔六年,祝袖终于如愿以偿,回到山庄,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还没变,甚至虞娘和他一起种的重紫牡丹也还欣欣向荣。
他在院落前坐了一会儿,侍女迎上来:“祝公子,路上舟车劳顿,要不要奴婢打水来洗一洗。”
祝袖点头:“要洗的。”
黄昏已至,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他忽然惊诧地疑惑起来,自己多年前何以选了那瓶毒药呢?何以动念去杀害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呢?
也许他只是在做梦罢?一场极荒唐又极绵长的大梦,醒来以后自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新任庄主,虽然不够杀伐决断,却也不会犯什么大错。
他闭上眼睛,心底祈求着这场梦快点醒来。
醒来吧,醒来吧。
别睡了,还有数不清的山庄事务等着你处理。
“祝公子?”
侍女的声音有些迟疑,她动作轻柔地摇醒他,眉眼中蕴着一丝悯然的笑。
“水放好啦?你要人服侍么?”
“不,不必。”
祝袖咳嗽着起身,进了屋,侍女悄悄地将门带上。屋里昏暗下来,金炉里焚着沉水香,烟雾袅袅,水雾袅袅。茫茫的雾气聚散浮沉,案上列着短刀,白绫,还有一杯酒。
真是周到啊。祝袖笑了一下,不过用不着这些。
他褪去沾满尘埃的衣裳,温水漫过头顶。
人既然是孑然一身地来,就也孑然一身地走吧。
最后耳边竟然响起万应意气风发的声音:“我一定会功成名就,你等着瞧吧。”
他这一生,真是犯了太多太多错了。
一滴泪融入水中,消匿无踪。
山钟陡然敲响——咚,咚——
随后万籁俱寂,万事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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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人证虞娘。”
“民女叩见大人。”
虞娘很温顺地跪在那里,像一只孱弱的小动物,眼睛黑白分明,含一点细弱的惶恐,是别样的美态。
慕容白望向她:“死者沈钧是你何人?”
“禀府君,是妾夫君。”
“他死之日你在何处?”
“我……”
她迟疑片刻,道:“我在目风林。”
“做什么?”
“与祝无衣碰面。”
“你身为沈家妇,为何与其他男子私相授受?”
“府君明鉴,祝无衣是民女的堂兄,我与他已有多年未见,他纸条上说的紧急,当时夫君又不在家中,我一时情急……便独自去了。谁知他心肠如此歹毒,竟然为的是谋害我夫君的性命……早知如此,我便是死——”
“你说你亲眼看见祝袖杀害沈钧,可他身体虚弱,右手有伤不能持剑,而沈钧却身强体壮。”
“这等事情,民女苦思冥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答案。我夫君分明剑术一流,寻常里,连二爷都打不过他。可那日却不知怎的,步履间全无章法,好似喝醉酒一般,竟然直接向祝无衣剑上倒去,这才刺破胸膛,一命呜呼。若不是二爷及时赶来,只怕我就,我就……”
她忽然高声大哭起来:“请府君务必将杀人凶手缉拿归案,为我夫君报仇雪恨。”
众人见状纷纷摇头叹息:“可怜,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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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证词滴水不漏,显然已经对好了。”段廉道,“去山庄查探的人来报,祝无衣昨日死了,据说是洗澡时溺亡在木桶里——”
周游道:“奶奶的,这不是扯淡吗?洗澡溺死?呸,干脆说他是呼吸呛死的得了!”
慕容白垂眸,道:“收网收得这么快……不像她的风格。”
周游冷笑:“人心不足!她想一气吃下万家沈家,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肚子装。”
“不,我了解她。也许有什么地方失了控制……先派人盯住万家和慕容山庄。”
“是,公子。”
“至于虞娘,判书上写无罪,下令缉捕那个潜逃的侍从。”
段廉蹙眉道:“慕容虞不能放。”
“结案。”
段廉与周游高声道:“公子!万万不可!”
“急什么?”慕容白淡淡道,“在此之前,请沈二公子来府上吃个便饭——说起来,我们还有过两年同窗之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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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平走到城主府庭中,忽而心底又升起一丝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
慕容白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也许这是一场鸿门宴,他要来个瓮中捉鳖。
不不。
沈平拿出帕子擦去额上的汗,虞娘说了,慕容白不足为惧,只要他一口咬定杀人的是祝袖,罪名就安不到他头上。
不能乱!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面色凝重地走入花厅。
“子鉴,节哀。”慕容白瞧见他,连忙上前来迎,“怎么竟然出了这等事……家君还好么?”
“唉,他们一向最爱重哥哥……”沈平想到沈钧之死,也觉一阵伤痛,摆手道,“多说无益。不知府君今日相邀——”
“哎,子鉴这话未免生分,当初我们在广文院中,关系要数十分亲近。我生来伶仃,没有字号,你便唤我阿白就是。”
沈平有些讶异,当初在广文院,他因为听了哥哥的指示,跟在“谢岸”身边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因此时常刻意接近,并非真心与他交好。现在听他忽而提起,不免有些羞惭。
“这……只怕有些不合规矩罢……”
慕容白使了个眼色,侍女上前布菜。
他一伸手,示意沈平入座,两人扯了小半个时辰的闲话,推杯换盏,多半是谈些旧事。
沈平还不敢放松,生怕其中有诈。
酒至半酣,慕容白苦着脸,低声道:“近来城中着实不太平,万伯安疯了,子岩也……我这个府君难当啊!”
沈平诺诺地应着。
慕容白迟疑片刻,郑重其事地一晃眼,侍女们游鱼般地走出去。
“我问了天师,他老人家说是有妖邪作祟!”
沈平愣愣道:“啊?”
慕容白皱眉道:“我看你是兄弟,才提醒你一声。天师说了,这妖物主东南。你想,辛家万家,前些日子横死的严大人家,不都是在东边么?至于你家,方位是正正好的东南角,你细细想去罢!”
沈平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此等怪力乱神之说……”
“子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平心底的慌张完全褪下去,只连连点头道:“多谢慕容兄提醒,我回去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最好是回去找个道行深些的师傅看一看!”
“好说好说。”
“哎,这才对。啊,你来都来了,把你姨嫂一道捎回去,免得明日多跑一趟。”
沈平犹疑道:“这怎么行?按规矩应当是……”
“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慕容白仿佛有些醉了,恼怒地一拍酒案。
“把虞娘带来。”
沈平心下窃喜,倒没有作声。
虞娘还未到,慕容白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瞧我,忘了正事!我给你求了符箓!”
他摸了摸身上,摸了个空:“难道落在房里了?走走,你跟我来,正好让天师给你算一卦。”
沈平虽然并不相信鬼神之说,这下也不好驳了慕容白的面子,只得跟去。
虞娘到了花厅,却见空无一人,问侍女,只说他们很快就来,请夫人稍坐。
无论如何,慕容白是不可能在这个案子翻出花来的。这一点,虞娘心知肚明。
也许他还不死心,想从沈平那里套出点什么……呵,天真,沈平那个胆小鬼,哪敢说出对她不利的话呢?
毕竟,真正的杀人犯,是他啊。
她有些得意地坐下,一个侍女忽然推门进来,放下半只烤羊腿。
“夫人,这是府君特意为您准备的。”
虞娘怔忪半晌,他还记得她的喜好?
“夫人想必饿了罢?腿肉结实,用刀片着吃。”
“我知道,你去罢。”
侍女安静地告退,虞娘望着羊腿发了会儿呆,用刀割下一点边角尝了尝。不错,是旧日的味道,火里加了松针,有股淡淡的清香。
她忽而不屑地笑了笑,怎么,走投无路了?开始打亲情牌?
正想搁下匕首,却听里间啪的一响。
“谁?”她十分警觉。
没有回音。
杀手吗?
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一点慕容白应该比谁都清楚。
她拿着割羊腿用的刀,缓缓走过去,窗户紧紧闭着,地上躺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她细细一瞧,随即吓了一跳。
一只死了的……鸡?
彩羽尖喙,她连忙起身,一脚将它踢开。她最讨厌鸡,看见鸡汤都犯恶心。
“你在做什么?”
虞娘刚想攒起一个柔婉的笑,却见慕容白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倚在沈平身上。
“那可是……那可是王后娘娘赏赐的御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