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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他们将第一周的时间用来熟读剧本与理解角色,除了三餐王樾白都看不到江铎,他似乎不喜欢像第一天那样,坐在无光线阻隔的客厅里阅读。从沙滩向上看,他房间的窗帘向来拉得紧紧,不容许一捧天光流进去。

      王樾白向往的光芒中,“江铎”二字几乎能概括全部,他曾为他设想了多种性情,千般推翻却没怀疑过“阳光”“外向”“从容”一类的形容词。

      更何况他们熟识得快,起初的拘束被顺理成章的打闹彻底颠覆。可江铎不爱拉开的窗帘、只漏出昏暗光线的门缝、聊天时避讳的负面情感表达,都令王樾白动摇,眼前青年的亲近有趣、温和体贴是精心加工过的。

      并非没有事物能扰乱他,是他不希望有失妥当的情绪被发觉。

      这是江铎一直以来的秘密吗?

      王樾白在淅沥小雨里默背台词,手背沾上雨丝,脚踝溅上沙粒,海浪意图扑向他结果蓦然回头,仅仅灰白色泡沫留下来,被他踩碎。

      远远看去,沙滩上的白衣少年在阴灰的色调里泛光,尤其鲜明。

      可是谁没有秘密呢。

      一周过后,春天来临的讯息在这座岛屿上悄悄发芽,王樾白吃完早餐便跑去后山透气。天气在回温,日光开始造访;他朝山下看去,海水青蓝,云朵稀薄成雾,海天完全一色,世界真成了圆的。

      绝佳的电影取景地,画家与医生看日落的海应该就在这里——画家希望医生同他一起目送光芒消失殆尽,直到他热衷的黑夜来临。细读剧本,王樾白忽然对医生的特质产生了迷惑,他一开始简单粗暴地定义他为“理智”。按部就班的精英,生命的每一秒钟都用来达成目的,头脑运作的每一根神经都缜密。

      剧本里讲,画家眼中的医生像白雪不染尘埃,他也确实是个毫无破绽的发光体。可是他“永远在发光”的前提作何解,王樾白对答案迟疑了。

      江铎睡得早,他正好相反。所以他不明白,今天凌晨一点,漆黑大海前面的江铎,他耳边手机里响的是哪一个人的声音;而他挂断电话后,执意在海风里静站到两点的原因,王樾白更无从知晓。

      “我昨天睡得挺早,铎哥呢?”他不擅长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语气稍显生硬,但江铎并没多心地答道:“年纪大了,当然要十二点前睡觉咯。”

      他笑眯眯地摆弄着烤面包机,晨光融化在他发里,和与生俱来的一样。王樾白垂眼往吐司上抹满蓝莓酱,耳边嗓音蓝莓似的甜,混着些早起的涩。

      永远在发光的前提?王樾白稍稍张嘴,腥咸的风撒上他舌尖,海洋波光荡漾,他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了江铎。

      医生的过去与画家截然不同,的确简单无污点。出生在单亲家庭,秉持着母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忠告稳坐年级第一,容貌身高出众,追求者络绎,却吝啬给予丁点心动。提早博士毕业,被心理学教授推荐到特殊的精神疗养院,前途无可限量。

      “我从来没有时间看日落。”他终于在画家面前泄露了些许寂寞,“我母亲从小希望我出人头地,我没有质疑过她,努力成为她喜欢的样子。”

      “你现在很好。”画家望着愈发黯淡的海上落日,它还挣扎着一节拇指的辉煌。

      医生不发一语,直到夜晚完全降临,才轻轻道:“谢谢你。”

      整个故事里,这是他唯一一次想向画家索取慰藉,然而情绪的泛滥仍不了了之,他收回得过分及时。

      能够永远发光的人,那些会击溃光亮外壳的暗礁,存在于语言、行为、神情等一系列容易出卖内心秘密的海域,他们深谙其坐标,不曾允许意外出现,打乱他们完整、孤寂的航线。

      兴许只是惧怕被海水淹没,而非不再发光。

      “悄悄去哪里遛达了?”他很快回复,手机振动的频率打乱王樾白心跳。

      记忆里遥远的他和孤独不沾边,男生女生他都交好,热热闹闹地哄笑一团,过路行人总被他吸引目光。少年时烂熟于心的绘本里,离群索居的尘埃、无声无垠的宇宙,也许不只是单纯的故事编排。

      他哪里都好,原来是因为孤独缠身吗?

      过度浸入剧本的感情基调,无来由的猜测才会发散太过,王樾白摆摆脑袋质疑,没想过自己还能矫情到这地步。

      “王樾白,找到你啦!”

      应声而至,视野里出现了江铎。

      小山包不高,三层楼的距离能看到他晃眼的脸,一口大白牙笑出来,浅蓝色衬衫飘着角,海浪向他奔涌而去,没有终止,直到打湿他光着的脚踝。

      像特意从汪洋里跋涉来。

      他冲王樾白招着手,很难讲是在招呼他下去看海,或是乐意容他靠得近些。王樾白愣了半秒,心下波澜翻涌,旋即大喊道:“江铎!找到你了。”

      他转身快跑,脚下草叶沙沙作响,擦热心口。当海水第三次退离脚踝,王樾白冲江铎过来了。他昨晚似乎没睡好,两颊肉嘟嘟的,有些水肿痕迹,却柔化了他的凌厉锋芒。

      “铎哥!”望过来的眼柳叶似的,江铎竟蓦然似曾相识,笑问:“不介意我打扰你的探险吧?”

      大概是在艺术博物馆的某幅油画上。

      “当然没有。”

      “我想着都在这待一周了,我们还没一起看过海呢。”他偏头望向远天边,静静向王樾白发出邀请,听者自然不可能拒绝:“嗯,铎哥你还不知道这里的地形吧?我带你去走走,上面视野挺好。”

      两人闲聊了半上午,快到午饭时间才从矮木丛里起身准备回程。林间空气都是绿的,江铎伸手试探自叶间窜出的日光光束,指尖一阵暖:“樾白,剧本暗示医生和画家想抓住的都是能发光的东西,你发现没?”

      他们跨过了那道光。

      “可是医生只想要理想人生,和画家差很远。”王樾白并不认同自己角色的选择,撇撇嘴答。

      江铎啧啧道:“但是闪闪发光的人生谁不想要,反而是画家太偏执,他要的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话音后面的欲言又止被王樾白察觉了,他抿住嘴唇,转脸望他。

      下山路不大好走,江铎脚上的拖鞋显然不合时宜,他刚想撑一撑身旁的橄榄树,前他一步的王樾白伸上了手:“容易脚滑,拉着我吧。”

      “真细心啊,樾白小朋友。”调侃与他的手一起过来,温热从手心烧上额角,王樾白咽咽唾沫,大脑猛然空白,反驳道:“什么小朋友,我今年二十诶。”

      听起来没有什么说服力,江铎耸耸肩:“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才十九嘛。”王樾白无奈龇牙,只得加大音量:“郝老师看起来明明也就二十!”

      静默一秒,林子里交错出笑声。

      准备午餐时间,王樾白帮忙切着柠檬,犹豫半晌,终于咬咬下唇问:“铎哥,我觉得画家不偏执啊。”江铎转身从他旁边拿走一瓶橄榄油,发梢差点擦过他耳朵,过度靠近之后是过快远离,像屋外轻柔打转的海风。

      “怎么说?”身后锅中一阵热油声,王樾白吸口气道:“就……他只是想知道美到底是什么;他杀了爱人,怀疑自己,才会分裂出一个坏人格想逃避,最后他也面对了啊。

      “但医生却摇摆不定。他喜欢上画家,可是为了理想人生,要一直维持各种平衡,真实想法都被藏起来,很累,而且没必要。”

      酸涩的柠檬味飘散开,江铎正煎着今晨送来的石斑鱼,他拉长了思考的“嗯”,将胡椒与盐撒满鱼身,他依然感到王樾白的话戳中了自己。

      “有些人是这样的,比起袒露心扉,他们更习惯一团和气。”

      “为什么。”

      江铎没料到王樾白还会追问,慢慢给鱼翻个面,水与油滋啦作响。

      父亲在凌晨给他打来电话,他那时睡不着,刚刚沿着海滩走了一会,父亲刻意压低的声音刮过他神经:“在国外呢?吃得还习惯吗?”

      “特别习惯,我都要长胖了。爸你起这么早?”那边应该才早上六点,江铎手心满是汗,不明白这通反常电话的用意。

      “认真演戏是个好事,你别管那些人胡吹。”

      大浪扑过来,他好像嗅到了风的咸和苦:“爸......你看到了?”

      微博热搜第五位,“江铎王樾白国外培养感情”,所谓爆料,字里行间尽是奚落。暗含着对二位娱乐圈十八线试图靠禁忌电影与“卖腐”博出位的嘲讽,还特别点出江铎是个“欲求不满的网红”,想红想得疯。

      这次保密行程只有公司知道,谁买的热搜江铎心知肚明,无非是那个堂而皇之抢占自己角色的二世祖邢飞。

      “小铎,还是那句话,我跟你妈都一个想法,娱乐圈这滩浑水,咱们不淌也罢。我们只想你开开心心的,好吗?”父亲温柔的口吻扰乱了江铎的一意孤行,他默不作声,右耳是遥远的呼吸声,左耳是浪涛的长哮,它们卷积一团,冲刷而下。

      江铎如鲠在喉,和之前一样,最后只应了一句:“放心吧,爸。”

      汪洋在夜里逐渐平息,他不清楚自己又在海边站了多久,四下幽深而漆黑,每晚都有这样一场被他错过的孤寂长夜,它缄默不语,江铎得以喘息。于是他没有等到黎明的喧嚣,过早地掉头离开。

      如果是王樾白偶然发来的碧海青天与耐心同行宽慰了他,他似乎不该对他隐瞒,江铎松了口:“可能担心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吧,也不愿意出现双方都尴尬的局面之类的。医生倒不全是这样,他不表露喜欢还因为他以为来日方长,有很多时间给他冷静思考。”

      话题又绕回剧本,王樾白没理由转身观察他神色,只能接道:“他不确定理想和画家哪个重要,就选对自己有用的。”

      “所以没必要怪他,这种选择我们都可能面对。”江铎说完兀自做起了鱼,气氛一时冷场,王樾白码放好柠檬片,端到江铎身侧,开口笑道:“可是铎哥全选了,而且什么都做得很好。”

      理想、梦想,或是别人口中的痴心妄想,他哪一样不执着。

      摆盘的手顿住,柠檬汁水挤得多了,江铎垂头一笑:“原来在这等着我呢?夸夸群开张了是吧?”他说罢歪着脑袋看过去,正与他笑眼相撞;是讨要奖赏的小狗吧,抿着嘴笑出尖尖下巴和浅浅纹路,还是鲜活的画中少年呢,来自中世纪的一瞬间,雾霭濛濛、鼠尾草甘甜的早上。

      不知缘由,王樾白总归是明白他的。

      “谢了,樾白。”江铎轻轻弹过他额头,接着道:“你不是也安心在这和我讨论剧本嘛。”

      他们的固执己见太过相同,不存在深奥的野心,只是喜欢这个孤独行进、恍然终止的故事。

      当天傍晚,两人聊剧本聊到哈欠连天,江铎终于又在饭后坐上沙发,懒洋洋仰躺在靠垫上,听着大敞的落地窗外海浪退潮的声响,轻轻伸了个懒腰。

      王樾白叮叮当当洗好碗,身上冒着热气,暖融融地坐到江铎旁边,后者闻到洗洁精的柑橘香,张开眼笑问:“不怕鬼吧?今晚看恐怖片怎么样,二月份上的《逃出绝命镇》。”

      每晚睡觉必开灯,听到黑暗里的异响就睡不着的王樾白,酷着一张脸点头:“好啊。”

      后来电影剧情江铎没记清楚,就记得旁边那个面无表情的王樾白:他怎么搂紧抱枕,在每一次惊吓时刻闭上眼然后抖个两抖,呼吸声跟着乱上两秒钟。为了不伤害小朋友的自尊心,江铎只好分心憋住笑,害得王樾白以为他也害怕得颤抖。

      “铎哥早点睡,我先晚安了。”王樾白洗好澡下来喝水,见江铎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给电视转台,心下一喜,话毕便匆忙上楼准备早早睡觉。

      整个房子里还有江铎醒着,这种心理暗示帮助了王樾白入眠,却无法在他半夜被噩梦惊醒时持续生效。王樾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海浪声没有歇息,一波波扰他睡意,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感觉后背冷汗一片,便又进房里的浴室冲了澡。

      “不睡了?”清晨五点过,已经在客厅的江铎正翻着书,灯光调得不亮,柔和覆盖他发顶,一张哑光的旧照片。秘密被拆穿似的,王樾白懵住,一时窘迫地挠挠后颈:“有点热,下来吹吹风。”

      江铎笑得惬意,合上书,像早早等候着他那样,软下嗓子说:“做了个噩梦,睡不着。”纱帘被全部拉开,但落地窗闭紧,黎明将至,外头的天空极黑极深远,海洋比任何时候安宁寂静。

      王樾白再次读懂了他的温柔。

      “我也是,海浪还有点吵。”他轻步走近他,心跳如擂鼓;适才想起,江铎说过他每天都这么早起。拾起他手边的书,王樾白坐下去,看清封面的字,“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睡不着的时候读诗,整个人就安静下来了,”江铎凑近,将他手里的书翻到某一页,伸手指了指,“比如这首诗,我特别喜欢。”

      他的肩膀抵着他的,长睫似乎能扎到他的,王樾白低低呼吸,没有嗅到想念的茉莉与玫瑰花香。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李元胜

      天边隐约亮了起来,海面开始细细发光,江铎起身打开窗,海风吹来了草叶香,王樾白仰头看他背影,他的身体既远且近,流动着大海的光亮。

      黎明果真来得喧嚣,他转头冲王樾白招呼道:“快看,太阳出来了。”

      红日泼洒,朝生暮死的生物从此刻开始生长,世界重新有了亮,王樾白望着江铎,心动再无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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