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平安京生存手札》吹风姬

58、057

　　世界是一片大海，建立于诸岛之上的日出之国大和，其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伴海而生。

　　白色的青年坐在阁楼的顶端，任风肆意梳理着大张的羽翼，远远看去，像是一杆雪色的旗帜。

　　这个高度……

　　这里……

　　很亲切。

　　“想起什么来了吗？”
　　原本趴在白鸦肩上的小纸人顺势跳到瓦片上，摇身一变化作了少年阴阳师的模样，与之并排坐在空旷的屋脊上。

　　晴明宅是混乱的。

　　人的秩序、妖怪的秩序、强者与弱者的界限，契约人与式神错综复杂的联系。省略三跪九叩的人之礼，克制了妖物食人的野性，规则与阶级因为物种的隔阂而被潜移默化的打破。就算是现在，安倍晴明，自幼被奇谈缠绕的平安京贵公子，也完全没有心理压力、毫无礼仪可言的，和妖怪坐在屋脊上看风景。

　　就如同现在这样不用过脑子的对话。

　　作为本尊的正体已经在用过饭后乖乖睡觉了，风寒在这个年代是足以夺去性命的恶疾，忧思过重、再加上不顾身体疲乏而颠倒的生物钟，碰上换季的第一场寒风便吹倒了自诩“天选之子”的阴阳师少年。

　　“您的精神也需要休息。”白鸦不知道该怎么劝谏这位过于年轻有活力的饲主，“把法术用在这种地方……”

　　“力量就是用来偷懒的呀！”

　　被强制擦掉铅粉的少年笑起来格外清新自然，他本就不是完全的人，对于人世的规矩更处于一种可有可无的状态，或许会为了配合安倍家的祖训和颜面而融入这个社会，但并不代表他本身如同“人之子”一般不向往自由。

　　这是在二十岁以后的安倍晴明身上所看不到的东西。

　　大和是注重规矩和等级的国家，整片土地从上到下都烙印着“身份”，一个人从出生到死去最大的勇敢与光荣便是做好了他自己身份以内的事情。

　　“如果您能开心的话。”

　　式神并不阻拦。

　　白鸦作为侍从，从来不会因为饲主的年龄或是身份，而放纵自己的言行和意志给对方无形增加压力。即便庭院里所有的生灵都知道他的武力值很高，阴阳师也从未在他身上感到危险进而心生恐惧。

　　这是好品质。

　　显然鸦自己也这么认为。

　　黑色的长直刀鞘被挎在腰后的位置，风中有暗自浮动的淡淡妖气，有从京都城内而来，亦有鸭川激流之中的怨灵、山林中被野兽吞食的樵夫、大批饿死的贱民、因生病或年迈而被家人抛弃的庶民……

　　不甘的、怨愤的，濒死的气味混杂在风中，像是引诱着乌鸦的腐肉，白鸦无法像晴明那般对这些鬼神之物有着近乎雷达一样的感应力，但他可以通过气味来找到腐坏的源头，这又是阴阳师做不到的事情。

　　这片土地上的问题太多了。

　　不仅仅是大蛇、祸乱世间的魑魅魍魉，更兼有上层贵族之间的争斗和变革，引入佛教之后虽然巩固了统治，但原本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朝廷”更加无所作为。

　　平安时代是个很特殊的时期，在这之前，这片土地上一直继续着自给自足的农耕传统，所谓的武士道、制式化军队，都还是没有影子的事情，讲俗一点就是十分注重生活，也没有什么大的目标，天皇高高在上，偶尔颁布几条政令巩固一下阶级地位，使用全天下的土地来供养贵族，再由贵族垄断珍贵的知识，发挥才能，保证膝下治民不至于死去太多。

　　说是醉生梦死亦不为过。

　　最底层的贱民是没有权利的，甚至于他们连属于这个社会的身份也没有，有贱民聚集的道路上不会行过贵族的牛车，有贱民生存的村落仿佛不属于大和，会被所有人当做透明的，去无视掉他们。

　　比之庶民还不如。

　　后者起码还有个磕头的机会。

　　虽然明知道在同等的时代里，不管是对岸还是西方人命都同样没价值，但作为一个异类，白鸦还是觉得人类对待自己的同族总是充斥着无声的谋杀。

　　可能是数量多了都会变成这样吧。

　　被称之为贱民的阶级是恶鬼最喜欢的食粮，弱小、恐惧、绝望，散发着负面气息，像一群满身污垢的鹌鹑挤在一起。狭小的破庙里铺着稻草，那是一个已经看不出死活的人，他的一只胳膊已经断了，腐烂着，雾气凝成的恶鬼大口吞吃着他的血肉，从肌理到骨髓，一寸一寸，带着血丝的牙齿磨过雪白的骨头最后楔进肉里，墙角里瑟瑟发抖的两只储备粮已经失去了哭喊的能力。

　　尚在病中的阴阳师坚持要附身于纸人围观白鸦一天的工作，所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已经完全沦为‘食物’了。”

　　天气转冷要储存粮食的道理于妖物同样受用，少年公子皱着眉头，内心开始判断对方的来历以及消除的方法，这尊纸身只是一个媒介，并不具备退治妖物的能力，所以正经事还是要交给将之纳入工作范围的鸦。

　　“斩杀即可。”

　　适用于马上作战的太刀是没有刀法一说的，即便是对战也仅仅在于勇者制胜，是两个互砍的人拼力量和反应力。黑切是朴素的太刀，同样有着实用而朴素的刀法，甚至在阴阳师的命令尚未说完时，那把传说能切开黑暗的刀就把恶鬼劈成了两半。

　　白鸦：“使您见到这样污秽的场面，是我失职了。”

　　一刀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式神甩了甩刀上不存在的谜之恶心物，将之重新归纳入鞘。

　　阴阳师并不介意：“是我先提出来想要走一走的，别担心，这样的鬼怪我见过很多。”

　　所有能在白天现身的妖怪都会被‘占有着京都白天的天狗’所杀死。

　　这样的传闻落实在实际，就是白鸦需要靠嗅觉、把路上可以遇到的妖怪像切菜一样一刀一个全部解决。

　　晴明看着那两个明显已经失去了神智，唯有躯体还活着的人类，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果然这样的地方也有很多啊。”

　　早年跟随贺茂家服务的甲方皆是皇亲贵胄，再不济也是朝中重臣有所请求，阴阳术不是普通人能享受的东西，这点晴明尤其清楚，然而在事实上，越往下层出现的怪诞也就越多，仅仅只是平安京中的贵族，还不至于制造出需要如此之多灵能者来清剿的鬼怪数量。

　　“真是太荒诞了。”他说完，侧过去看白鸦的表情，高挑的青年正在清理案发现场，那具正在腐烂的人体显然已经救不活了，就算还剩下一口气，在这个时代也做不到把胳膊砍了人还能活，或是有全套的杀菌消毒设备。
　　这是一群没有活路的人，鸦能做的，就是挖个坑把人埋了，防止落后的卫生水平导致发生瘟疫。

　　把理智放在第一位的人工智能果断的把饲主往肩上一扛，不使血腥脏污沾染他的鞋面，唐纸裁剪的式神寄体没有体重，不然也不会扫个地就被吹飞，而白鸦的体型在众人看来是青年形态、跟十六岁丝毫不沾边，但殊不知他的建模师是个芬兰人，这个十六岁身高是按照北欧那边算的，扛个东洋少年自然算不上什么很夸张的事情。

　　要知道，古代的大和人平均身高一米五。

　　晴明太瘦，营养都拿来蹿个头了，在这里边还算个高的，却也才堪堪不到一米六，不过好歹没过生长期，看着也算正常……

　　一身白衫的阴阳师紧紧抱着式神的脖子，莫名感觉有人在冥冥之中鄙视他的身高。
　　“啊嘁——”

　　“？”

　　“没什么，只是感觉有人在讲我坏话……”他狐疑的想了想，最近自己好像也没得罪什么人。

　　从近郊到城内的路并不像阴阳师想象中那么长，尤其是在多了可以走直线的选择之后，白鸦把人用左臂拖抱着、右手抽刀，干净利落，解决完妖怪还能附赠火折子焚尸服务，不是每一种妖怪都利于空气清新死后自解，有时若是连焚烧都处理不了就得丢去风葬所或者扔进鸭川下游喂鱼。

　　这时河水的自净力相当可靠。

　　“完全不觉得碍事吗？”在白鸦轻松跳上一栋寺庙的屋顶时，阴阳师出口问道。

　　鸦：“什么碍事？”

　　晴明讶异的说：“是翅膀啊，从刚刚的树梢上，再到这里，就算是鸟类也不是这种跳跃力吧！”

　　啊这，只有三米的距离，应该还好吧……

　　“大概是风？”白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因为回答问题而过多停留，京都很大，想要把有人烟的地方都走一遍还得有计划的进行，“也有可能是‘规则’，类似于‘因为乌鸦会飞，伪装成人类的乌鸦也是乌鸦，所以我作为人类的拟态也被天空所承认’这样的理由吧。”
　　“说实话，这样的问题并不值得深究。”

　　就像化作人形时全身多余的羽毛还是要找个地方长，白发是尾巴，刘海是翎毛，翅膀的位置原封不动，剩下的绒毛变成了耳朵。

　　毕竟鸟可没有耳朵，只有耳洞。

　　“不过您若是感兴趣的话我也不会隐瞒，”白鸟说话间又闪进一条巷子，顺着地上的杂物跳上二楼，一刀劈下一只长着眼睛的红灯笼，“作为工具没有说明书还挺麻烦的。”
　　“不管是了解他人还是被他人了解，如果能通过文字或者第三方的书面总结来进行，那才是理想的状态。”

　　安倍晴明只觉得这式神的移动速度比贵族们游猎时骑的马匹还快，这半天才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在没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就这么跃过城墙翻进了内城。

　　“是这样吗？”阴阳师不太明白，明明有着可以伪装成人类的咒术，式神还会选择这种东躲西藏的方式。

　　“嗯，的确不太想和他们接触。”

　　碰瓷的也好，招揽的也罢，就算是被庶民畏惧的眼神看着也会让鸟感到不自在，更别说身负刀剑看到贵族还要跪下行礼，开什么玩笑……

　　如果不是不想破坏历史，天皇砍了饲主来做。

　　原游戏公司因为后期项目缺钱的关系拉了好几家投资商，还有国外的技术入股，以至于白鸦的建模是芬兰人，原画是日本人，角色核心则因为被吐槽“岛国历史太小家子气了”外包给了对岸的华人制作组。

　　而这三个爹妈直到他上线了也依然没有停止过撕逼，直到后来次子黑龙的出现才缓和了一些，当然，他那个便宜兄弟被杀死后，官方立马把它的名字确定为“尼德霍格”，并刷新了一名空壳二代机来顶替这个反派的位置，由此可见，便宜兄弟的核心设计应该是外包给了自己的建模爹那边，如果换成自己，现在应该改名叫做“维德佛尔尼尔”。

　　所以说他对出生地本土的封建君主还真没什么感觉。对岸现在在打仗，乱的很，而且如果不是这边有了饲主、他大概率会选择随缘苏醒然后一路飞去北欧养北极熊。

　　不过就是在乡下养老嘛。

　　现在的饲主是东洋神秘侧最后的奇迹，生于千年后科技侧的自己或许真的能够亲眼目睹神秘没落的过程。

　　洁白的身影潇洒利落地穿过竹帘密布的回廊，闯进不知名贵族的家里，砍死井中水鬼一只，又顺着墙头翻进另一条巷子里，深藏功与名。

　　阴阳师莫名觉得有点帅。

　　当然，这东西放在一千年后叫做“跑酷”，是不管撩汉还是撩妹都无往不利的危险运动。

　　会飞的除外。

　　安倍晴明并不是很迂腐的人，虽然他本人肯定不会做出擅闯民宅、街头斗殴、屋顶跑酷，礼乐败坏这种事，但他并不强制要求式神也同样遵守。早在十年之前，阴阳道圈子里公认的一点便是‘式神是无理智而受兽性驱使’的，养式神就跟养一条恶犬没有区别，即便到了现在，式神受到邪神的影响大规模开启了灵智，也需要有一个转变接受的过程。

　　换句话说，现在的阴阳师们对于式神的要求相当宽容，可以杀敌、便于作法，即是因为式神本身就是‘恶犬’，没有人会要求一条狗能够学会恭敬奉茶。

　　而若是白鸦这种造物类式神出现的太多，或许式神的整体地位会逐渐提高，但要求肯定也会变高。

　　现在就挺好的，因为是‘晴明帐下恶犬’，所以就算做出再出格的事情，直接找晴明就好了。

　　“karasu，你之前说的‘植入人性’是什么意思？”
　　安倍晴明现在轻飘飘的像一张纸，本体还躺在家里回蓝，其实他一直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是作为阴阳师，他和式神忙碌的时间完全是错开的，除了吃饭睡觉很少能碰到对方不在忙碌的时候。

　　“植入人性……唔，这个倒是很难解释，”式神不着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有点疑惑饲主想干什么，但闲着也是闲着，对于知识类问题他向来有问必答：“在我的家乡，被制造出来的‘造物’最初的形态是‘意象’，类似于幻想种，可能没有名字，不被造物主以外的人所知，但一定是有人幻想出了这样一个形象。”
　　“就如同您认为世界上可能有一种妖怪，它的形状如何，能力如何，出自于何种缘由，总之是希望其出现。”
　　“然后您把它的存在告知了善于绘画的博雅大人，博雅大人按照您的描述画出了它的样貌，这就是‘表象’。”
　　“再其后，手艺娴熟的匠人照画像制作出符合一切条件的人偶，这是‘空壳’。”

　　晴明闻言疑惑道：“这是没有灵魂的吧。”

　　白鸦没有否认：“是的，所以就需要用特殊的渠道将‘人理’封印到‘空壳’中驱使，才能做到与常人无异。”

　　所谓的特殊渠道，自然就是数据传输。AI的身体在第六维度由数据构成，自成一界，而自己穿越到平安时代拥有了真正的实体，所谓的数据压缩包就成了类似于人类大脑一般的“核”一样的存在，“核”是一个空间，里面空白的剩余部分甚至还有百分之六十，到现在依旧可以做到储存写入和数据删除。

　　只不过白鸦非常悲惨，他对文字的辨识能力受到了损毁，除了阿拉伯数字之外其余的都认不出来，处于会说会听不会写的状态。

　　不然他的主程序里应该有自我设定的驱动，打开主程序初始化一下也不至于脑残至今。

　　想到那百分之六十的空余空间，白鸦也觉得很邪门，根据这段时间的试验，除了读写能力和一些其他用不着的冷知识，好像也没有丢失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而记忆里出现的断层、也似乎只出现在他在现代被摧毁被迫穿越到平安时代被唤醒这一段时间里。

　　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卸他条胳膊都不至于占这么大内存。

　　他自己肯定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知识都往脑子里存的，事实上，这段时间在平安时代的生活加起来的记忆存量也没占百分之一，小数点的后面还有一串零才能看到数字。

　　如果真的是有这么多的信息量被人给人为夺走了……

　　一想到就令鸟窒息。

　　“晴明大人对于记忆方面的咒术有了解吗？”此时二人已经入了街道，白鸦乖乖收了翅膀给自己贴上符咒，变成黑发武士一脸乖巧无害。

　　真特么帅。

　　与旁人那种冷酷的板着脸不同，白鸦的表情与其归结于冷漠，不如说是隐藏着自己的茫然更多一些，他的视线总是无法聚焦，微偏着头东瞅瞅西看看，那目光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土一般从人群中扫过，但重点却更有可能是小孩手里的酸梅袋子。

　　这种容易暴露性格的小细节太多了。

　　根本提醒不过来。

　　少年心里觉得有趣，回应：“链接记忆的咒术可归纳于影响精神，梦境、亡者的执念、以及寄托有强烈灵力的相关物件，都拥有回溯记忆的可能。”

　　白鸦黯然：“我不清楚自己还算不算完全的物品。”

　　晴明笑道：“你不是已经拥有灵魂了吗，虽然十分薄弱，但这就是活着的证明。”
　　“而那个[一灵四魂]的学说我也很感兴趣。”

　　安倍晴明的才能是不能和他的年龄等同看待的，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他已经走出了别人穷尽一生都走不到的路上，且这还不是尽头，就连妖怪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

　　“按照其中的说法，鸦身上残留的灵魂应该更偏向于代表亲善[和之魂]，所以并没有出现因为只有单一偏向而陷入极端的勇敢、爱憎与黑白不分的智慧。”

　　少年阴阳师的话相当有道理，在灵魂四分之三的缺失中，如果留下的是勇武、爱恨与智慧任何一项单一的极端情绪，都十分容易陷入疯狂，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还能有工作打卡回家做饭的闲心。

　　当然，仅仅如此便有这样超乎寻常的能力，如果是装备上勇气、智慧与爱，那恐怕也是相当可怕的一种存在了。

　　还是现在这种丧气里带点傲娇的样子比较平易近人。

　　对朱雀大街的巡视主要是确认有没有妖怪化作人形混迹其中，人多了气味就会变得杂乱难以分辩，亲自走一遭确认一下是很有必要的，至于其他的地方也会有乌鸦们帮忙分担，风葬所的鸦群自从不需要到处找食物之后就彻底成了庭院的另一耳目，整日飞在空中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个时代的人对乌鸦是有着某种神化的，认为其乃通往冥界的使者，如果平日里遇到乌鸦闯进家里也会战战兢兢的奉上食物，白鸦一点也不担心这些小家伙们会被猎杀。

　　而家里的妖狐好像又被晴明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了，但说是秘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被派去接触伊势神宫了。

　　这种时候谁是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就能看出来了，最累最尴尬的活计永远交给倒霉的狐狸精，漂亮小鸟不光能在京都cos大天狗不暴露真身，甚至连这种本来应该他自己去做的事情、也因为有着存在风险的可能而交给了不能养着吃闲饭的妖狐。

　　好吧，其实是狐狸更聪明，如果发生了意外还能立刻认输请求宽大处理，但这种事放在白鸦身上就不太能想象，甚至还可能因为低情商而选择‘拼了算了’使事态变得更糟。

　　作为一家之主的阴阳师太难了，现实总是在推动着人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