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陆》秦淮一线

50、第五十章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外面是冲破黑暗的黎明，清晨的冷空气气流一样，吹开了每个人的衣角。
　　邢景一下飞机就往出租车停靠点奔，直接打了个车往记忆里的那个方向走，司机是个话不多的人，寒暄两句就默默的听着收音机，收音机里说今天T市是个很阴沉的阴天。
　　他打开手机，先拨了个电话给路游，关机。他又打给了麻子。
　　“麻子，怎么样了？”
　　“你到了？”麻子沙哑着声音，“赶紧过来吧，知道地方吗？”
　　“知道，你别管，路游怎么样了？”
　　“…你来了自己看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挂了电话，邢景心浮气躁，只觉得车速太慢，忍不住让司机再开快点儿。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两眼，脚下踩深了油门，再一次从后视镜看的时候，司机终于忍不住开口：
　　“小伙子，你说的‘路游’，是T中初中部的路游吗？”
　　用的T市方言，邢景听不太懂，只模模糊糊听懂了“路游”两个字，他从沉默中抬起头，看到后视镜中司机看过来的眼睛，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您认识路游？”
　　“嗨，T市有孩子在T初的谁不认识他，当年中考，Z附中全省招生，他第一考进去的！那分高的，多少年我们市都出不了这么一个！一中出钱都留不住他！那会儿新闻可是天天报道，T初现在红榜里还有他。”
　　“我女儿今年中考，把他当神一样供着，就差摆个供案上柱香了，说死活都要进附中！”
　　司机切换语言的速度挺快，就是不太标准，原本以为他话不多，谁知开闸了竟收不住了，滔滔不绝的。
　　邢景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从一个偶然乘上的出租车司机口中，听到路游的零星过往，听到那个给人留下的印象都是温和谦逊的人的一点残缺碎片。
　　小区还是那个小区，建筑还是那栋建筑，邢景提着一口气跑上楼，门竟然开着，他想都没想直接跑了进去，一眼就看见坐在地上的麻子。
　　“麻子！”邢景吼了一句，冲上去把他揪起来。
　　麻子眼圈乌青，眼白中浮动着猩红的血丝，整个人都很颓靡，轻轻松松的就被邢景一把给揪起来了。
　　“路游呢！”邢景吼，他一夜没睡，状态比麻子好不了多少，只是麻子身上那股无奈和靡废让他感觉很恐慌。
　　麻子有气无力的伸手指了一下身后紧闭的门，偏过头歪在自己肩膀上，像是脑袋太重，他承受不住一样，有气儿没气儿的说：“里面呢，你跟他说吧，好好说。”
　　邢景一把松开他，伸手去握门把手，毫不意外的，门没动。麻子顺着门又坐下了，伸直了腿。
　　“锁住了，我怎么说都没用，嗓子都快干了，他一声不出。”
　　“到底怎么回事儿？！”邢景又急又恼，重重推着门，大声吼：“路游！”
　　门纹丝不动，邢景感觉心底燃着一把火，发狠锤了几下，蹲下来推了把麻子肩膀：“怎么回事儿！你他妈跟我说清楚了！”
　　“看见那个窗户了没？”麻子努嘴示意，邢景闻声转身，一转身才发觉对面房间的门大开，窗户也开着，冷风从窗口灌进来，他这才感觉有些冷。
　　“他爸从那儿跳下去了。”
　　“我看着他跳下去的，我没抓住，那么一个大活人。”
　　麻子吸了口气，头靠在房间门上，眼睛往上看，“就那么跟你眼前跳下去了。”
　　邢景感觉肺都要停止工作了，不可置信的盯着那扇大开着的窗户，这么熟悉的，他曾经稍稍在意过的那个窗户。
　　“现在呢？”一开口，声音居然有些低哑。
　　“去医院了，抢救了一下午，命是保住了，但是，”麻子吸气抹了一把脸，“什么时候醒过来就不好说了。”
　　邢景感到心脏钝钝的疼，他跟路昭没有过多的接触，初见时，他甚至不是很喜欢他，那个总是把自己隔离在悲喜之外，游离在情感之中的隔岸观火一样的木头人。
　　麻子状态不太好，一个晚上的时间，他似乎经历了一个轮回，眼眶都陷下去了，老了几岁一样。邢景知道麻子心软，看模样是个不折不扣、穷凶极恶的大混混，其实他比谁都见不得生离死别。
　　在邢景把他推开，开始去撞门的时候，麻子眼角不可抑制的抽动了一下，似是有什么画面在他眼前走马而过，甫一出现，周而复始。
　　邢景叫不动路游，迫切的想知道他在里面还活着没，一着急攒了力气就开始撞门，和门框相接处的锁随着撞上来的力道砰砰直动，但却结实的让邢景上火。他一回身，也不管麻子是触景生情还是心有余悸，一把把他拉了起来：
　　“给老子振作起来！把这门给我撞开了我随你去哭去嚎！”
　　麻子狠狠吸了一口气，头靠着门笑，然后拍着邢景肩膀：“等事儿完了，你俩得请我吃海鲜！”
　　“那你可记住了！”
　　两人开始一起撞门，刚开始邢景还担心路游就在门后，怕撞到他，后来也不管了，撞到就撞到，总比闷在里面不知死活的好。
　　门锁再坚固，也经不住两个体重两百多斤的大男生合力相撞，没几下就交代了，门开了，邢景一个跨步冲进去，先看到的是路游沉默的眼，然后是满地的烟头，之后便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儿。
　　邢景冲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喊了声他的名字：“路游？”
　　路游没动，他一手搭在曲起来的膝盖上，一手垂在地上，在地上的那只手里还夹着根抽完了的烟。房间里没开灯，光线也不好，暗漆漆，虽然外面早就亮了，但沉闷的阴天并没有给这间被窗帘挡住的房间多少光亮。
　　浮动在空气中的烟尘已经散了，但味道还在，麻子怕呛死他们几个，过去拉开窗帘，顺便打开了窗。刚一开窗，冷气便混着湿气飘了进来，跟房间里的烟草味儿交缠着中和，邢景扳着路游的肩，晃了他几下：“路游？”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邢景凑近他，窗帘拉开，室内清楚了很多，邢景看到，路游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复杂，那么哀恸，他甚至面无表情，他甚至异常平静，除了眼中深埋的不易察觉的那一点点疲惫。
　　他一直没动，邢景看着他，突然想起那个开饭店的表叔，此刻他俩奇异的高度相似，面容上那一种平静的疲惫。邢景突然就爆发了，他揪着路游衣领，拽起来狠狠的掼在墙上，路游手中烟头滑落，邢景大吼：
　　“你他妈是死是活给句痛快话成吗？！”
　　邢景承认是路游脸上的表情刺痛了他，他看见过表叔脸上一模一样的经历过绝望后的心如死灰，他不想在路游脸上再次看到这种表情。
　　路游动了一下，眼睛终于聚焦，像是在找焦点一样的，在他脸上看了很久，才慢慢问：“几点了？”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感情，邢景却不知该回答还是不回答。路游见他不开口，又慢慢把脸挪向窗外，看着厚厚一层黑云的天空，缓缓道：“我该去医院了。”
　　说完掰开邢景紧攥着他衣领的手，转身就要往出走，在邢景还没来得及拉住他的时候又突然停下，迅速折回走到窗边，伸手把窗户关上了，还上了锁。
　　邢景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去，后背被麻子拍了一巴掌：“愣着干嘛？追啊！”
　　邢景反应过来，撒腿追了上去，路游已经出了门，门也没关，邢景奔出去，头也不回的对麻子说：“你别来了！留下看门！”
　　麻子承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是被噎了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