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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日宴 ...

  •   琴城毗姬山而建,临望戚湖。

      泽林家塾依山傍水,幽隐于姬山南麓,自城中步去并不远,但从车水马龙到渐闻鸟鸣溪潺,只跨一涧间,顿觉另一方天地。

      几乎在踏进院门的一瞬间,肖子平和管临就感受到自己过于隆重了。他两个以面见贵客考,衣大袖长袍,着罗锦,两个小大人被装扮得那叫个一本正经,进门却只见来客多为本塾书生,一如平日素装谈笑往来于塾间,哪有什么高朋满座达官贵人?

      寿星主角泽林居士魏老只在席初稍一露面便退居后堂,宴席本身亦只是寻常酒菜,要说一堂宾客原是心思也难在菜上——此生得与竹西君同席而饮,还有心观菜色?

      管临循众人目光焦点看去,只见一着直领野服黄色下裳男子,年三十七八,朗目疏眉,神采奕奕,与旁几个年长者谈笑自若,不时举杯尽饮。

      举手投足间,哪似从庙堂之高失意下放的当朝第一名仕,竟像个平生就穿行于庶民间、得趣于乡野里的自在游侠。对当下所处之简浑不在意,眼间眉里尽见旷达平和。

      有那么一刻,管临想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父亲。今若尚在,亦当如此吧。

      “这竹西君……竟这般深藏若虚,”肖子平侧头低声与管临议论,“瞧这装扮,若寻常遇见不知,只当是一闲散野夫。”

      管临点头,心道野夫气度风雅至此,吾愿生为一野夫。

      “不知哪个便是他那败家纨绔子?”肖子平又道。

      两人放眼望去,席间年少者皆青衣素面,举止恭谨,并未见有哪个嚣张跋扈王孙公子的模样。

      正张望着,不期竹西君离席直直朝此间走来,两人忙起身揖礼。

      “可是肖至,管临两位公子?”

      “晚学正是。”肖子平近临“野夫”竟甚为紧张,一时倨傲架势尽失,施礼之余,生生跟了一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寒暄出来。

      竹西君微微一笑,但转眼细端管临,只见少年翩翩,净如秋月,深瞳似了然万物,睫密若隐隐含忧,身形略显羸弱却不失其清举之姿,不禁轻慨:“小公子甚有乃父之风。”

      管临颔首,一时竟觉无语以对。

      肖子平一旁却别有暗想:故而我就不像外公?

      “席后可否到后堂一叙。”竹西君留下一句,不待两人回话,已被旁人邀酒而去。

      宴后,两人应邀至后堂。经家童指引,沿回廊一路至西侧院落,只见此院正房为一高阔书斋,斋前一丛芭蕉阴绿;院角一颗百年金桂,树冠如伞;院北邻山,竹掩角门,山雾轻笼,倒确比沐慈学堂来得更气韵清幽。

      那家童廊前停步,却对二人说:“肖公子稍候,老夫人有请管公子面谈。”

      闻之,肖子平略觉尴尬,不知这“老夫人”又是何等来头,早知如此,不如就在前厅等候。他隐隐越发产生一种气恼,自今日进得此塾来,自己仿佛变得时时配衬,处处多余。

      “你且去。”肖子平故作轻松踱进院中,仿佛自己突然被那棵金桂树吸引,不想让管临察觉到他的没好气。

      管临深看他一眼,即随家童走向厢房。

      肖子平独自留在院中,眺山望树,百无聊赖,想着莫若再回前厅转转。正踟蹰间,忽闻得院侧窸窸窣窣,自那院角竹后闪出一个女子。两人照面,虽相距甚远,还是冷不防互吓了一跳。

      那女子十四五岁,身着月白窄袖衣配罗裙,外披藕浅对襟刺绣褙,身姿袅娜,肤如凝脂,杏眸流光无限潋滟,长眉连娟却有几分英迈。

      肖子平也不知瞬间被何等痴神附体,只觉平生所见任何女子都没有这般颜色,竟一时看呆,连揖礼也无。

      那女子被呆鹅盯到羞愧,忙就近闪入书斋。肖子平这才自感失态,转身复又抬头欣赏那桂树,才想回前厅之意已片刻九霄云外了。

      女子躲进书斋不久,察觉肖子平隐进回廊不见,又悄然出来超角门步去,不时又返回院中,如此往来踱步数次,一脸焦虑之色。

      肖子平只躲在回廊阴影里暗暗痴望去,全然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管临都已返至身旁。

      “走吧。”管临唤道。

      “啊?”肖子平略略回神,清醒半晌方问:“是谁召见,何事?”

      “竹西君之母沈老夫人。”管临简答,示意前行,“路上详叙。”

      “哦。”肖子平痴态渐收,却隐觉恋恋不舍。

      两人正抬脚欲去间,却只听得哐哐当当一阵急步声自那竹后角门传来,跟着连滚带爬进来两个少年。

      为首一个全然狼狈,一身青色襕衫想来也是塾中童生,只见他上身微倾,左手艰难提笼着右袖,袖中似藏巨物,全身水斑点点,盛物右袖更是已被全然浸透。

      后面一个悠悠晃晃的,身姿颀秀,却着旋袄,踩乌皮大靴,腰间一柄三尺剑。身上泥污点点,全无在意,步态闲散,顾盼烨然。

      那踱步女子一见快步迎上,欣喜又责骂道:“只当你掉进山涧里了。几时了,还知道回来!席都散了。”

      佩剑少年嘻嘻笑道:“二姐,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稀奇物。”

      这少年轮廓鲜明,唇丰鼻挺,与称二姐者同款入鬓长眉,惟肤色更显日灼铜亮,最醒目的是一对琥珀色瞳仁,笑起满眼春色,笑罢凛光若现,隐隐似有胡相。

      二姐毫无好奇,只过去一把拉住少年:“速去更衣,许还能赶上。你这又是泥里打滚,这副样子如何跟父亲交……”

      话音被梆啷一声打断,只见旁边那童生甩下袖中物,落地竟是一方坚冰,水淋淋溅射满地,冰中乌突突似有事物。

      见此间热闹非凡,廊中管临和肖子平也不觉留步,跟眼望去。

      佩剑少年俯身察看,喃喃道:“摔怕是不行,当心摔扯了。要化开,化……二姐,火炉在哪?”

      二姐奇:“什么火炉?”

      “取暖的火炉,搬来用用。”

      二姐道:“只那房中有一火炉,祖母正用取暖,如何给你搬来?”

      少年果断道:“我去。”竟起身就向厢房而去。

      管肖二人见此,方各自印证心中所想——如此这般,便不是迟家那纨绔子还有哪个。

      二姐望着地上冰块,始终莫名,见旁边童生哆哆嗦嗦,忙进屋内扯出一件棉袍给他披上。那童生边抖着湿透袖筒,边才略略讲清原委:

      原来迟阶来琴后成日走街串巷,不知跟哪个三教九流学做了一个捕鱼的机关,悄置于山上涧中试验。每日上山查看,皆无所获。近几日倒春寒天气骤冷,山阴结冰,原未抱希望,不料今日路过,竟发现捕得一条硕大青尾!那青尾本不至于流连冰层,只因被机关困住,误入后夜间骤冷活活被冻于坚冰深处。然二人发觉时冰层冻实,机关已损,取将不出,迟阶索性找附近山民借斧,生生刨出一整大块包鱼冰来,并不知怎唬得那童生帮他一路袖回至此。

      悉此再细看那团乱冰,果似有鱼其中!

      众人正叹,那边迟阶已返,双手搬挪着取暖火炉,连座上烧水铜壶一并移出,边搬边急道:“快快,再迟些怕真冻死了。”

      二姐奇道:“你是说……这鱼还活着?”

      “自然活着,”迟阶放下火炉,拾起冰块却嫌太大放壶不进,只能将之勉强搁置在壶口上,“这鱼困其中必当一直挣扎,搅得周围水难成冰。且青尾耐寒,这会儿虽然看着不动了,想是也没死透。”

      冰块一受热加快融化,融水一部分进壶,更多则噼里啪啦直接滴落炉圈上,每个滴点倏忽化作一团水汽,敌不过融水太多,终于渐渐将炉圈浸透。

      “不好,火要灭了,”迟阶躬身打开炉膛判断道,又没心没肺地问,“二姐,有柴吗?”

      二姐看不过他胡闹:“没有!”

      那童生却兴致不减:“待我去厨中取柴!”

      迟阶拦道:“去厨中哪里来得及?这火转眼就灭了。”

      他抬头四望,突然心生一念,起身超对面书斋而去,片刻便抱了一大摞书出来,竟随手一扯投入炉中,火势即刻起死回生。

      旁人皆看得目瞪口呆,二姐几乎当即昏厥:“将父亲藏书烧了,你可是要疯!”

      迟阶就手拾起一卷,闲闲翻道:“此《昭明文选》我见父亲数年通读,必是卷卷已了然于心,不留亦无碍。”便投入炉中。

      又拾一沓边翻边撕道:“《东观汉记》?不是听说早已散佚大半了么,我看这里外近百卷竟是假称完本,恐怕是拼凑仿撰辑集,休要误导了后人哪。”遂亦撕而投之。

      何止二姐气抖,连这边遥望的管临见书页翻飞化灰,心也跟着悄么么滴下了几滴血。

      迟阶烧着见不够,复又去搬来一摞。二姐拦阻不过,索性以身挡之,坚决不许他再投书入炉。

      迟阶无奈:“二姐何必?”

      二姐道:“书于我等乃比身家性命,岂由你这样暴殄天物。”

      迟阶笑开,狡辩道:“成日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现我以这假‘身家性命’换取真鱼命一条,难道不值?”

      二姐怒斥:“一派胡言!”

      倏忽间,炉上那渐渐化小的冰块硌愣一声,裂下来一大块冰水,鱼尾露出,似有摆动。

      “果然活着!”迟阶大喜,忙去拨弄。

      这下二姐也些微被触动了,她见那壶小鱼大,怕终装不下,也转身四处要寻一个器物供马上彻底融化出的鱼来游活。见她一走,迟阶顺势又投进一沓书将火扇旺。

      待二姐从房内寻了一个铜盆来,却正正目睹迟阶起身,一把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已将那完整取出的青尾一剑由头至尾刺穿,而后取下铜壶和炉圈,就火炙烤起来。

      整串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二姐险些石化:“你……干嘛?”

      迟阶翻转剑面:“干嘛?烤鱼啊。”

      二姐不可思议:“你不是要救活它?”

      迟阶理所应当:“自然要先确定死活再做打算——青尾若非活鲜,味道怎能入口?”

      炙香顷刻便溢满书院,一阵火苗蹿涌,撩得那鱼尾焦色渐现,迟阶迫不及待扯下一条放入口中,当即笑逐颜开:“鹏迁兄诚不欺我,开涧青尾果然极品!只是可惜……鲜而无味,取些佐料过来为好……有酒相辅更佳!”

      抬眼见二姐持盆滞立面前,怒目视己,更举剑过去:“二姐不信自尝。当真,鲜美犹胜过云楼!”

      二姐终气不能语,转身摔帘进房。

      迟阶将半片烤好鱼肚撕下递与那共患难童生,连童生却也只觉似闹大了,竟不敢接。

      迟阶又向这边厢两个围观群众道:“二位兄台久立不累吗,可前来赏光一尝?”

      肖子平全程但观无语,闻唤方只觉从一场荒唐至极的白日梦中将将醒来,肃然拱手道:“打扰,告辞!”

      管临紧随他去,却也侧手拱拳回留一句:“幸会!”

  • 作者有话要说:  春日宴,不够春亦略其宴。后三个字才重点,两对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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