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店同人]双花·双杀》宇文觉

33、蒙 尘（七）

　　十
　　松岳山很美。
　　万物尚未从寒冬的萧条中恢复，满山青松苍翠的颜色显得格外葱茏。洪林觉得现在看到的松岳山比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更加美丽。
　　因为王宫满月台就建在松岳山脚下，人们的目光总是更多地被庄严华美的宫室所吸引。只有现在——当脆弱的人工的造物毁于一旦，大自然的天工才显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开京的地势很奇怪，王宫建在山脚下，市中心的地势却很高，站在市中心可以鸟瞰全城。
　　“从这里看过去，好漂亮啊。”
　　洪林想起小时候曾经和主上站在山上的平地上俯瞰王宫，自己是怎么说来着？是“好漂亮啊”，还是“好想住在那里啊”？
　　沉淀到记忆底层的字句，他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冷冷的春风唤醒了他，回忆在脑海中远去，洪林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残垣。这是他让人在昨天连夜清理过的，稍微干净一些，却干净得更加萧条。王祺站在他前面一点，春风吹起他色调沉郁的锦衣和披在肩背上的长发，猎猎作响。
　　洪林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主上沉默的背影使他无法出声。
　　洪林顺着王祺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他想知道主上到底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何以有如此之久的沉默？那被沉默笼罩着的沉郁的背影，蕴藏在其中的情绪是愤怒吗？是悲伤吗？是悔恨吗？
　　“我觉得难过……”
　　压抑着的平稳低沉的音色让洪林心头微微一颤，不，是全身都滚过一阵战栗。悲伤的心情，殿下从来不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但不是因为宫……”
　　深深低首的洪林感到意外地仰起头。
　　“满月台很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失去了宫很可惜，但这不是最可惜的。”王祺的声音很平和，“最可惜的是，失去了机会。”
　　“殿下……”洪林忽然有一阵冲动，他想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主上，但是他双足像生根一样没有动。
　　“我从大都回来之后，改变了高丽很多东西，官制、土地，都变了……因此得罪了很多大臣，他们中很多人还是国家的勋臣，甚至是拥戴父兄登上王位的功臣。有时候我手段残忍，甚至连我自己都难以容忍，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改变衰朽的东西，希望国家能够由此而达到中兴。元国强大的时候，我们没有机会；而现在元国有了乱象，对高丽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
　　低沉平缓的词句携带者宛若潮水般的悲伤扑面而来，洪林被淹没其中。
　　那是十岁失去父亲，十四岁失去兄长，在接下来的十余年岁月里苦苦挣扎的主君的梦想。为了那个梦想，不惜忤逆皇帝，屠戮功臣，无视朝野的反对声浪，甚至铤而走险攻击元国的疆域，尽管屡遭挫折，尽管进展缓慢，可是主上一直在坚持着。他知道他做的一切 ，以及那些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风险。
　　红巾军入侵打乱了这一切的苦心经营的布置。
　　如果十余年来的心血和积累尽皆付诸流水……太可怕了。
　　“不……”洪林挣扎着说道，“即使是现在，您也不能放弃，您还可以随心所欲……”
　　“已经不能了。”王祺摇摇头，“被战火洗劫过的国家，只能把民众的生存放到第一位了。我以为，到第十个年头，是改革的最好机会，如果没有战火的话，国家的财富积累到一定阶段，就能够有更好的发展。但是现在，只能重建王宫，还必须让让被兵焚地区的民众重新安居，其他的，全都无法可想。失去了王宫，可以重建；可是失去了中兴的机会，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洪林还想要说点什么，可是他说不出来，他的见识不足以在这样的局面中拨云见日，一直以来他只是全心全意地依赖着王，生命和生计全都可以托付。
　　您为何如此绝望，是因为觉得高丽已经没有未来了吗？
　　“即使这样，即使没有未来，也……”
　　山风刮过松岳山，满山松林像绿色的浪涛一样滚动着，发出哗哗的响声，淹没了洪林的声音。

　　“你还记得那些人么？”王祺宛若喟叹般地问道。
　　“您是说……从前的重臣？”
　　“有时候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也会觉得后悔杀了他们……”
　　洪林经历过这些事情，他理解主上的悔意，虽然他无条件地相信主上的决断是正确的，但心肠柔软的他更希望这世间的杀伐越少越好。“您不必自责。”他强笑道，“那些人被处决，是朝臣们的建议和殿下的决断，是因为触犯了律法……”
　　“当初我执意北进，印珰杀元使，是为了讨好我。可是为了搪塞元廷的诘难，我却必须说杀死元使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印珰的妄为，并且以此为罪名处死他。今天还在朝堂之上共事，明日便身首异处，人天永隔，而人命至重，绝不复续……”
　　“印珰他们是因为相信我，才为我赴死，甚至可以说是替我而死。就像当初之所以诛杀先王的旧臣，是因为我相信自己会比他们做的更好，我相信自己手里掌握着的是国家的大义。无论是无辜赴死的功臣也罢，有罪当诛的罪臣也罢，只有高丽变成更好的国家，那些死亡和流血才有意义，否则那些人命就是白白丢弃了。国家在我手里变成这个样子的话，我无法面对死者的灵魂……”
　　“开京被攻破之前，我从来不知道……”
　　洪林感到一阵剧烈的耳鸣，耳朵里全是铃铛的响声，仿佛快要把头颅炸开一般。他悲伤地注视着眼前的身影。您不要再说了，您不要再说，这样的悲伤，臣无法化解……
　　而王祺只是残酷地说下去：
　　“我从来不知道高丽是这么脆弱的国家……”
　　不，不……殿下，我们都知道，高丽就是这么脆弱的国家，在大国逼仄的夹缝中生存，判断，选择，依附，背叛，在每一次世局变幻的风雨来临的时候战战兢兢，那是我们千百年来的宿命……只是我们都不愿意承认罢了。

　　“中殿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她是对的。我从前以为自己能做成的事情，现在看来，一代人无法完成。大哥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忠穆、忠定不过十余岁便夭折，大哥有三个男孩，尚且零落至此。如今我已比大哥多活了一岁……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生会结束。洪林，我信不过朝臣。他们和元国的利益勾连太深，我不敢把国家交给他们……”
　　洪林僵硬地站立着，春风吹在脸上，刀割般刺痛起来——他才反应到原来是眼泪濡湿了脸颊。为什么又哭了，他忍不住鄙夷起这样的自己，除了站在殿下的身后流泪还能做什么呢，除了聆听，他是如此无能为力。殿下虽然是高丽的主君，但是却和身边的人格格不入，他甚至和高丽的士大夫也不一样。
　　叠翠的山色映入眼中，被泪水洗涤过的眼中，苍绿的颜色更加青翠，洪林忽然恍然大悟。殿下是不一样的。在中原的帝王教育之中长大，那样的教育灌输给他四夷九州家国天下，那样的教育使他生出不属于半岛的志向和无法实现的野心，但是现实却只能给他一个处处受制于人的内属国，一个人心各异的官僚集团，表面看来，是他身为王而凌驾于人，事实上却只是因为他不容于人。
　　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却面对着不同的世界，殿下一直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刺骨的寒风，只有殿下一个人感受得到。

　　“洪林……”
　　洪林用袖子蹭着脸颊，脸上很痛。但他仍然用力蹭着。他不能总是哭泣，他想要给主上看到一张坚强的脸。
　　耳边传来衣衫轻轻擦动的声响，冷风被遮住了，洪林感到肩膀一重，温热的手掌落在他肩上。
　　“回去吧。”
　　洪林犹豫着抬起头。
　　他本以为会看到眼泪，或者满面哀伤。但是他看到了笑容。虽然脸颊上还留着悲苦的凹痕，眉宇间印着忧伤的纹路，但是唇角却露出了笑意。
　　洪林眨眨眼睛。
　　毫无疑义的，那确实是一个笑容，虽然并不是云开雾散的笑容。
　　松涛在他们身后哗哗作响，宛若怒吼。
　　王祺仰起脸，微笑着对他说道：
　　“听那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