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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蒙 尘(六) ...

  •   九
      严冬已过,郑世云被害一案也以安佑李芳实等人被处死而告一段落。
      洪林外出回来已近子时,径直走进王祺房内——避难在外,充当“行在”的也不过是州府,凡事比不得宫里,没有那几进几出的格局,洪林几步就走了进去。
      一盏烛台发出暖和的黄光。
      王祺正俯首条案,字斟句酌地写着什么,见他进来,手里握着笔在砚台上蘸了几下,只略略点头示意。仿佛正打算奋笔疾书,踌躇许久却又不落墨。
      殿下写东西也遭遇瓶颈了?洪林好奇,近前看着烛光映照下圆润的墨色字迹。
      “身居九重之内,而明见万里之外……”
      “这是……”看到这一句,洪林脱口而出:“……给皇帝的国书?”
      王祺自嘲地笑笑:“是啊,所以写了这半天才这几行字。”
      “您何必自己写?”
      “啊……这次情形不同以往,需要向上国表示诚意,实在不便假手于人。”
      “现在局面这么乱,不如回京安顿一下再说吧。”洪林随便说道。
      “那就来不及了。”王祺叹了一口气,“此次虽然击退红贼,可是毕竟一度丢失开京,前番元国的命令也无暇顾及,还不知道在皇帝眼中,是功是过。所以要在元廷反应之前奏请军功和请罪,以免到时我太被动。”
      “嗯?”
      “若是圣旨抢先一步责问我不能守土,丢失王京,又当如何?”王祺苦笑,“即使能够解释,落了后着,也是陷入被动。”
      “可是这本来就不是殿下的责任,要不是皇帝说要在高丽修建行宫,以防将来不测之时来高丽避难,红贼怎么会打……”洪林声音越来越高,看见王祺给他使眼色,忽然闭了嘴。
      “自古仁人志士,不能以成败而论之,但是王却不能不以成败而论之。为君父者,必蒙首恶之名。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不管怎么说,也是治理不力的责任。”王祺看着他,“你在外跑了一天了吧,先去睡吧。”
      洪林坐着没动。
      “怎么了?”
      “让臣……陪在这里不行吗?”说到后面洪林有点踌躇,很怕主上觉得他添乱,又补充道,“要是,要是殿下觉得不妥的话,臣这就离开……”
      “不必……”王祺伸手出去才觉得有点失态,自己又掩饰地埋头写国书。
      洪林看到他唇边微笑的痕迹。
      夜深人静,洪林觉得有点无聊,身上乏累,却不想离开,偷偷牵过王祺的衣角,在手里卷着玩,间接的接触让他心里有种微妙的愉悦感。

      乘舆远离京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待气候回暖,就从临时驻跸的安东启程返京。
      半岛土地贫瘠不是富庶之地,近年来内忧外患加以天灾不断,本已民众乏食,此次遭受兵燹,还没到京畿一带,便见沿途田地荒芜,民宅破落,比起逃离之时看到的,似乎更加凄凉。
      春风尚且凌厉,人人心中都有了几分寒意。
      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
      被迫离开开京,避居海边湿冷之地,回京之心自然切切,但是如今松都真的近在眼前,君臣上下却都开始生出恐惧的心思,生怕看到破败没落的残酷真实。
      洪林领着建龙卫前导,虽然像平时一样骑着骏马,装束明艳气派,但绝对无法同得胜回朝相比,途中虽然也有民众迎接,洪林却羞于去看他们的目光。
      不能保护百姓,在兵锋到达的时候弃城而逃……百姓们一定是在责备这样的朝廷。没有欢呼,没有期待,只有不知道蕴含着什么感情的眼神在定定地看着朝廷回京的车马。
      洪林又惭愧又伤感,逃避地盯着马鬃毛,心里无比难过。
      他偷眼去看身后的宫车,太远了,被遮挡住,看不着。
      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呢。
      他想起那天深夜里主上伏在书案上,锁着眉头,拼命地写着违心的自责和讨好皇帝的字句,因为低着头,瘦削的肩胛骨微微凸了出来,昏暗的烛火之外,两颊几乎陷落成两个暗色的凹坑。那孤独的阴沉的影子被烛火放大在墙壁上。
      王祺从小习武,虽谈不上壮硕,却也并非瘦弱多病之人,但是自从王京失守,南迁利川以来,几乎没有一天好的样子。洪林吃得住这番辛苦,无非是仗着年轻罢了。在宫里的时候,虽然受上国的掣肘,君臣之间也总有许多忙里偷闲的快乐,而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消瘦憔悴。
      有那么一瞬间,虽然只是局部,洪林觉得自己能够领悟主上痛苦的缘由。
      因为生而为王侯,民众因为富足生活而得到的快乐他不会感到快乐;
      因为是君主,官吏因为迁升而得到的成就感他不会拥有;
      他当然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拥有的成就感,但是当至高成为起点,追求更进一步的难度就难到不可想象。比如扭转五百年王朝的积弊,比如彪炳史册。但正如世上永无万世的王朝,那也许是无论怎样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也许殿下的天性并不适合追求那种东西,但是王室继承人的生命就是由这些东西构筑起来的,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性情和私心而改变,因为他不可能推翻自我价值的基石。
      他别有所求,但却求而无获。
      而且永远也求不到。
      这种痛苦是身边的人无法体会的。
      不,还不仅于此。
      因为元廷作为上国的存在,高丽国王变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角色,同时兼具君和臣的特性,一方面拥有权威,另一方面极度受制。因为和元廷走得太近,不能像四大汗国和安南琉球一样天高皇帝远,只能战战兢兢地接受一切合理或者不合理的安排。
      像被囚禁的海东青一样。
      海东青虽然很小,却是很凶猛的珍禽。但是被囚禁之后,也只好俯首于人。
      若非心智坚强之人,是无法承受这种压抑的。所以忠宣王被流放吐蕃十年,所以忠肃王几经挫折,所以忠惠王自暴自弃。国人只知哀叹国家不能出明主,却不知这样的政治环境想做明主的人也上不了位,即使上位,也只能屈从于现实。若不屈从,则难逃一死。
      这是令人绝望的王位。
      坐在那里的是最勇敢的绝望者,因为他可以不要任何希望而活着。

      满月台经过焚烧,虽然不是化作灰烬,却也不能住人了,一行人回京之后只好安顿在京郊的寺庙之中暂住。次日晨起给王祺梳理头发的时候,洪林忽然说:“今天,臣想带人去宫里看看。”
      王祺有一阵沉默,然后应了一声:“嗯,你去看看也好。”
      “也许烧的并不严重,”洪林强作出愉快的调子,“很快就能修好吧。”他一边说一边把粘在手上、梳子上和衣袖上的发丝摘下来,揉成一个黑黑的小团,很快他手里就握了一个蓬松的黑灰色大团。
      洪林有点紧张,虽然他动作并不粗鲁,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王祺也不会责难他,但是梳掉这么多的话,他还是有点过意不去,额际微微见汗。
      “没关系的。”从镜中看到洪林的表情,王祺低头笑了一下,“你不用那么介意,和平常一样就好。”他抬手抓了抓头皮,自嘲地说:“最近头发掉得太多啦,还长白头发,我也拿它没办法呢。”
      王祺发质很好,又黑又多,而且蓄的相当长,扎束起来也漂亮,所以一旦长了白发反而很显眼。这个年纪按理说还不至于长白发,洪林怕他在意,故作视而不见,不想王祺自己看到了。
      洪林不知说什么好,只埋头拿起发簪给他束起。
      王祺整整衣衫站起身:“好了,你去吧。今天要忙的事情太多,我要去肃雍,等明天空了,我也去看宫里的情况。”
      洪林低首退下,忽然想起什么,在门边驻了步。
      “不管怎么说,已经回到京城里了,贼兵也击退了,请您……请您千万宽心一点。”他陈恳地劝说道。
      洪林带了几个得力的建龙卫骑马赶到满月台。
      远远看见破败黯淡的宫墙,一行人松了缰绳,跳下马来慢慢走去。
      春日的景象本应生机盎然,昔日繁华的满月台却只萦绕着寂灭之气。焚烧的烟火气味似乎还未散去,滞留在那些边缘焦黑的残迹之上。残存的描金艳红的殿壁,衬了那烟熏火焚之后的黑灰颜色,分外凄艳诡谲,令人恍然生成一种置身地府般的错觉。
      洪林疾步走进去,不管那些梁木在他身边危险地摇摇欲坠。
      寒柏焦急地唤了一声:“大哥……”
      朴胜基冷冷地看着。
      洪林急切地寻找着,哪里是自己曾经和殿下在一起的地方。
      那些美丽的层层深入的宫室,那些精美的巨大瓷器,那些富丽的雕花屏风,曾经充盈着馥郁的熏香,飘荡着堂皇的雅乐,如今都去了哪里?
      只有建龙场开阔的地面上,焚烧不去的漫漫黄沙沉默地面对着他。
      真真是繁华如梦。
      生性多愁善感的洪林忍不住哭出声来。
      “大哥!”几个人纷纷涌上来劝说他。胜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洪林摇摇头,苦涩地说:“我只担心殿下,这半年实在太辛苦了,殿下再受不得这个打击……”

      忽然耳边传来突兀的“啪”的一声,洪林等人循声望去,只见建龙场上扬起一撮黄尘。原来是一个建龙卫气得把马鞭在地上乱抽,嘴里嚷嚷着。
      “真是气死人了!当初我们真不该跑到什么安东去,这下倒好,回来一看全烧光了。咱要是在这儿,不论南蛮子们有多少人,都跟他们拼了!”
      “收复开京的时候就该狠狠地杀——”
      “郑将军他们也是的,还说什么穷寇莫追,结果明明打赢了,还让蛮子们从鸭绿江和豆满江逃走了,真该杀他个片甲不留……”
      高丽半岛人骨子里本就有股蛮劲,建龙卫的男孩子们又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人一旦煽起话头,立时群情愤愤,嚷成一片。
      洪林皱了皱眉头,虽然他也很恼火,不过总觉着这话风听着不大对头,他正色辩解道:“不能追过鸭绿江和豆满江,是殿下的意思,郑将军也是奉命行事。”
      “唉!所以朝中才有人说——殿下此举是妇人之仁,就因为这样我海东才总是被……”
      洪林瞥了那男孩一眼,于是聒噪的声音低了下去。
      “追杀逃逸之人除了徒增杀戮之外于国事没有任何裨益。”洪林很快地责备道,“建龙卫必须事上谦谨,不要随便议论朝臣们的言论,更不能说不敬的话。”
      “是,大哥。”那男孩子做个鬼脸,吐了吐舌头。他们听从洪林的意思,但也知道洪林性格温和,有样好脾气,所以被训斥了也并不感到害怕。
      洪林牵过马:“我们先回去吧,回去了什么也别乱说。”
      “您想隐瞒下来么?”朴胜基忽然插嘴进来。
      “殿下那里我自会去说。”洪林不高兴地应道,他有些懊恼,冷冰冰的口气是迁怒。
      “明天殿下会亲自来看,您再隐瞒也只不过是一天而已,有意义么?”
      胜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他那张白皙的狐狸脸配上微带嘲讽的口气,让洪林总是无可忍耐地焦躁起来。他咽了咽口水,瞪视着那张白而尖削的平滑面孔,却并没有发作,而是掉转马头,纵马跑了。

      从肃壅出来的王祺和宝塔失里同行。
      “中殿早点回去吧。”王祺回头看了看来路,停下脚步。
      “请您……”宝塔失里顿了一下,“请您今晚留在肃壅……”
      王祺低头微笑,慢慢说:“不必了。”
      宝塔失里有些难堪:“肃壅虽然不及宫里,可是满月台被贼所焚,您何苦非要住在清冷的寺中?”
      “法王寺是开国太祖钦定的松都十刹之首,我朝的八关大会都在那里开,伽蓝壮美,寺内也不至于清冷。”
      听到这样的辩解,宝塔失里拧起眉毛,牙齿咬住嘴唇。
      她心里很乱。从去岁一直到今年,开京内外一副兵荒马乱的情形,她也一直担惊受怕。她不便于见外臣,想知道外间的情形也无从知晓;从丈夫这里,她得不到一点亲近和熨帖的安慰;冷峭的春风里,触目所及,都是破败凄凉的情景,顿生身在异乡孑然一身茫茫无依之感,如何不心乱如麻。一阵无可诉说的酸楚从心头涌起,她禁不住眼眶温热,只好偏开了头。
      王祺有点进退两难,而且还有大臣跟在身边,如果宝塔失里当场落泪,恐怕会更加难堪。
      他记得以前二人一起在宫中观看曲目,台上角色有句唱词“愿乞中宫诞,大赦天下人”,唱者无意,听者有心,宝塔失里当场变了脸色,愀然而去,弄得众人好不尴尬。
      只得抬手扶住妻子的手臂,压低声音再劝道:“不要给他们看见,天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宝塔失里徐徐叹了一口气。
      “您请自便吧。”
      其实除了王宫满月台,公主府肃壅,王室在开京还有别馆,更有王祺生母明德太后留下的府邸,王祺住在哪里都是可以的,绝对不至于无处容身,之所以选择法王寺,既是高丽崇佛的风气之故,也是为了方便和身为僧侣的王师和国师见面,当然更重要的是,较之公主府、太后邸,法王寺是留洪林同宿最方便的地方。
      “宫中情形如何?”见到洪林王祺劈头就问。他是真着急,如果是平常,一般都是先对洪林嘘寒问暖,不至于第一句话先问事情如何。
      “呃……”洪林肚中草稿还没有打好,被这一句话问得发蒙。
      全说出来又能如何呢?
      圆个谎话的话,至少今晚还能睡一个安稳。
      “外间的流言太夸张啦!”洪林不以为然地说,“没有那么严重,大体的格局还在,建龙场也好好的。现在战事已平,赶紧找人来修就是了。”
      “是么?”王祺颇感意外,仰起脸问。
      他觉着洪林从小就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痴孩子,出一点小事儿,也能难受得眼泪汪汪,既然洪林都说没关系,那就是真没关系了?心里不由得暗暗长出一口气,嘴朝桌上的茶壶果盘一努:“你辛苦啦。我也想着从济州岛把梓人元世一家请过来重修王宫……”
      “嗯,嗯……”洪林不善于隐藏表情,赶紧端起茶杯掩饰。
      看着洪林喝好了水,王祺才慢慢问:“你都仔细看了?”
      “嗯。”洪林点点头,他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不然一定会哭出来了,“臣看得仔细,这个事情交给工曹去办,您就不用老惦记着了。”
      “云龙门的毬廷尚在?”
      洪林头脑里现在一片愁云惨雾,明明烧的一塌糊涂,他哪想到主上问这样细致的问题,无奈地敷衍道:“唔,云龙门……匾好像没了……毬廷还在……”
      “可是毬廷是在神凤门和升平门之间啊,你真看仔细了?”
      窘迫。
      一句话就露出破绽,洪林无言以对。
      “如果升平、神凤、云龙三门皆破,连你都不能辨认,那么会庆殿也烧掉了吧。”王祺看他一眼,“你说实话。”
      洪林脸色转红,继而变为苍白。
      “殿下……”声音里带上了委屈的腔调,您不要再问了。明明想为您把痛苦推迟一天,您一定要今天就得到它吗?
      王祺默默地看着低下头,只用黑黑的头顶对着他的洪林。
      他明白了男孩的心思。洪林把目睹王宫毁灭惨状的痛苦锁在心里,而不愿意让痛苦弥漫到他的身上,哪怕只能守住一天也好。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只是在不断增加洪林的痛苦。他应该做的,是接受洪林的心意,装成信以为真的样子,哪怕一个晚上也好。
      “好了,你说的不错,我不问了。”他露出笑容,蹭到洪林的跟前,探头到下面对着洪林的脸。
      洪林被忽然冒出来的两只大眼吓了一跳:“殿下!”
      王祺惬意地伸个懒腰,侧身躺在洪林腿上。
      “啊啊,”洪林结结巴巴地说,“您今天不是去了肃壅,为何不留宿在那里?”
      “我留宿在肃壅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洪林不能留宿在肃壅啊。”
      “臣……”洪林羞赧地喃喃自语着,似乎暂时忘却了白日里积在心头的郁怒。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蒙 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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