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店同人]双花·双杀》宇文觉

16、15.元使（下）

　　“您的意思敝使还是很明白的，要我个人看呢，其实庆元君年纪还小，只要……啊，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皇上不这么认为，上头的意思是，贵邦政治混乱，早定国嗣，多少可安人心。”
　　听这口吻，因为自己不像以往高丽王那样听命于元，便被安了个“政治混乱”的名头，王祺不由得冷笑，当初少主在位、甚至国位空悬、民心惶恐的时候，只听皇帝说好话，怎么没听皇帝说高丽政治混乱了？若说如今政治混乱是不假，乱政之源却是为何？
　　“您当初裁撤征东行省一事，未免草率。在贵邦征东行省，本是世祖皇帝在日由来已久的规矩，行省丞相由国主亲任。听说您颇为倭寇侵袭所扰，征东行省原有为征伐日本所设之军，上头的意思是，可以恢复昔日征东行省的设置……”
　　王祺大概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他自然不能埋怨行省驻军的恶行，也不能说行省的设置把高丽一国等同于一省是在王权之上叠屋架梁，略想了想，说：“当初裁撤行省，乃是因为行省的官吏大多出自小邦[8]，小邦的官吏出身卑贱，不能同中原的教化相比，却自以为是上国的臣子而作威作福，甚至凌辱丞相，不但有辱设置行省的初衷，而且辜负了天子的美意。至今裁撤已五年，小邦官民已经习惯，一旦重设，吏制恐怕一时难以对应。”
　　听他口吻似是不大接受，使臣也颇知分寸，自然不会越俎代庖，打个哈哈过去，开始敬酒。看见酒王祺才想起，麻烦了。
　　他在大都与当时的文人文酒往来甚密，乃至于元廷不少人都知道他是个千杯不倒的主儿，这下子他都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来推托才好。但是从昨夜一夜未眠到今天一上午折腾，他现在实在是有些不堪，头脑混沌，使用恰当的措辞来应对使者已经非常勉强，若再喝下去，一旦失言，覆水难收。本想拒绝，还是得拿起杯子略抿一抿，也算作个姿态，强压着恶心的感觉，脸上的笑容好不僵硬。更糟糕的是，人敬他，他必须敬人，这可不能不喝掉，起坐两次下来就浑身冷汗，汗水流进药布，蚀着伤口，先是发痒，后来火辣辣地痛，好几次他都觉得表情快要失控。
　　一番觥筹交错，杯酒闲聊，总算做足了表面文章，王祺示意送上礼品，态度却是不冷不淡，他是个无论怎样都做不出低姿态的人，只略说了说哪个是作为官样礼品进奉天子的，哪个是馈赠使臣大人的。
　　使臣一看，进奉天子的自然十分精美，馈赠自己的虽说外表看去朴素，内里却是极好的高丽人参，那才真是中原既罕有又金贵之物，原本对他的态度心怀芥蒂，此刻却恍然大悟，不由得笑道：“高丽王真是人情练达之人啊。”
　　相互道别，陪使节到殿门前后，再指派礼官送他们到客馆，从席间到门前几步路，他走的真是战战兢兢，原本尖锐的痛感竟然消失了，他只觉得浑身发冷，炎炎夏日，众人簇拥，穿着层层华服，竟然浑身冰冷，自知决不能再呆下去，也没有精力嘱咐在场朝臣，趁着还能够克制行止的时候，径自向宫内走去。

　　此刻建龙卫本应各司其职，洪林实在不放心，一个人在出殿门的路上等候，远远看见主上自行走过来，峨冠博带，步履如常，似乎并无大碍，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迎上前去。忽然却看到王祺停下来站着，眼睛却望向他身后，迷迷茫茫的似乎是在眺望远处。洪林莫名其妙，愣了一瞬猛然反应过来，主上这个举动，可能是因为看不清东西而不敢迈步——想到这里洪林一个箭步冲上去，刚把人架住王祺就倒在他身上，洪林一看他脸白得不成样子，嘴唇都是枯白，满头满脸都是汗，跟流水似的往下淌，荷叶边的白绸衣领贴在颈上，湿成了半透明；握握他手，也是湿淋淋的，在这样的天气里居然冰冷得像是浸了冷水，可见整个人是全虚脱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才走过来的。
　　“殿下！”洪林吓了一跳，不知道是扶着他继续走，还是让他就地先靠着自己躺一下？抱起是不敢的，等会儿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会看到。
　　模模糊糊地看见洪林犹疑不定的表情，王祺微微摇摇头，已经忍到这份儿上，就算是在臣工面前而不是在使节面前，他也不想现在忽然失态，虽然说话实在是吃力，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说：“走回去……”
　　洪林只好扶着他手臂慢慢走，好几次都害怕他忽然倒下。还好途中的臣工一见到王就远远地垂首而立，只问候并不敢直视，所以顺利进入内廷。一进入内廷，洪林再不敢让他自己走，一路掖回寝宫，赶紧让他躺下。
　　王祺自己却拼命想要挣起的样子，洪林赶紧摁住他：“殿下要什么？”
　　“唾盂……”
　　洪林这才想起主上早上起来之时连粥也不能吃，午宴上恐怕也不会吃什么东西，但是有人敬酒却不能不受，就算竭力推托恐怕也得做做样子，这样的身体空腹灌酒下去是什么后果，他想一想头皮都发麻，使眼色吩咐内官快去，嘴里说：“您忍一忍，马上……”
　　唾盂刚送到，洪林赶紧把他扶起来，王祺已经忍不住呕吐，因为是空腹饮酒，也没什么可吐，只是难受，开始一阵阵地吐清水，后来就变成了干呕，空气里充满了反酸的气味。洪林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后背。胃里腾空了才渐渐平复下来，他合眼枕在洪林腿上，内官已经端了漱口水进来。这一番折腾，弄得发髻凌乱，洪林给他把发簪去掉，发髻解开，让头发完全散下，这样躺回去好睡得舒服一些。
　　王祺此时虽有意识，身上却一下也不能动，也不想说话，洪林像给完全没有自主能力的婴孩脱衣服一样，帮他把繁琐的衣服一件件除下来，里外都汗湿了，伤处果然有点渗血，再被冷汗晕开，沾得白色里衣上一大片薄薄的红色，洪林悄悄揭开同样染红的药布看看，伤口微绽，血都被织物吸收，现在倒是不怎么出血了，被汗水浸过的边沿有些外翻泛白，周围的皮肤却因为受到皮下血管出血的影响出现乌青和紫红色。
　　这还只是表层，内里只怕更糟，一想到主上就这样捱了大半天，洪林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叹了一口气，又盖上了，起身向外走。
　　“洪林。”低微而短促的声音。
　　洪林一脸愁容地扭过头。
　　“不用去……没事……睡一下就好。”
　　即使衰弱，看着洪林的时候，他的眉眼还是很疏朗的样子。
　　洪林回身把散放的衣服推开，给他盖上被子，在床沿坐下来，两手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
　　“您真是……何苦……”
　　洪林不知道怎样才能温暖他。就像小时候的感觉，想要保护他，他却站在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现在也一样。也许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给他，也温暖不了吧……殿下的寒冷，那么巨大。

　　[8]小邦：这是高丽对元国自称，在恭愍王给元顺帝的国书中是这么自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