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林予yu

14、第 14 章

　　可能是换床的缘故，顾知行没睡好，他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来。

　　说起来，顾知行现在的父母其实不是亲生父母，是他叔叔和婶婶，夫妇俩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姐，叫顾安瑾。也是顾子沐的生母。他的亲生父母在他十三岁时去世了，那时他小学一毕业就去了A国上初中，去初中不久，他父母在郊外燃烧的别墅里离开了人世。

　　然后初中到高中这六年的记忆全部空白。顾知行再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A国的医院里。那时他已经十八了。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许多管子，绷带、纱布、石膏一层又一层。还有随着神智一起醒过来的剧痛。

　　但是左手没知觉了。顾知行感受不到左手的存在，顿时慌了，他用了点力气想动一动左手，但是没有反应。一切努力石沉大海，滚进无边的深渊，不留一点回响。他这一挣扎，各种仪器开始吱哇乱叫。

　　很快，护士、医生、还有他的叔叔婶婶，表姐全部涌入了病房。

　　顾知行看到他久别重逢的亲人脸上布满了泪痕。

　　我这是怎么了？我是残疾了吗？

　　医生用英语问着他什么，但他听不进去。于是他们开始检查各项指数。确认无误之后，医生嘱咐了些什么，就退出了病房。

　　顾知行茫然地看着顾安瑾，看着这个分隔六年的姐姐，她和顾知行小时候出国那会，送他的样子很不一样了，姐姐成熟了很多，原来又长又直的头发也烫了卷，但没变的是她依旧很好看，很温柔。

　　“·····”顾知行动了动嘴唇，发现出不了声，于是作罢，费力地抬起右手，覆盖着顾安瑾攥着病床床单、哭到指尖用力而泛白的手。

　　然后他听见婶婶哽咽不清的声音：“阿行才十八岁啊······怎么伤成这样了······身上一块好地儿都没有了······”

　　过了一个星期，顾知行好了一些，起码脸上的擦伤都痊愈了。

　　这天病房里的电视在播一个音乐会，上一位小提琴家鞠躬谢幕，然后是一个钢琴家。

　　顾知行木然地望着天花板，突然耳朵里钻进一阵钢琴曲。

　　顾知行静默了半晌，眼泪无声地滑了下来。

　　然后各种仪器再次响了起来。

　　顾知行漠然地看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顾安瑾连忙跑进来，看到顾知行，她刚想说点什么，又听见电视里传来的钢琴声，顿时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关了电视。

　　顾安瑾着急地抓住病床护栏： “阿行！怎么了？有没有哪不舒服？”

　　顾知行鼻子里还插着输氧管，他嗓音嘶哑，艰难地出声道：“姐······”声音十分微弱，几乎不可闻。

　　“哎哎，阿行，姐姐在呢。”顾安瑾凑近些，她拢住顾知行夹着感应器的手，不敢用力。她明白顾知行的意思：“ 没事，啊，你会好起来的，医生说了，只要做康复训练，你的左手能恢复的！”

　　“我·····我再也弹不了钢琴了······”顾知行说着说着突然崩溃了。

　　顾安瑾抽出纸来擦着顾知行脸边滑落的眼泪，然而泪水越来越多，整张纸都湿透了。

　　她强扯出一个微笑，哄道：“哎呦，怎么还哭鼻子了？”

　　顾安瑾轻轻在顾知行额头亲了一下，又替顾知行整理了头发，继而说道：“没事的，你不相信姐，还不相信医生吗，哎，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

　　顾安瑾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小时候，可——坚强了，有一次你在院子里玩 ，跑着跑着摔了一跤，哎呀，膝盖都蹭破了好大一块，我看着都疼，你竟然没哭！现在怎么还不如小时候了？”

　　顾知行默默地想，这么多年没见，他一下子从小孩长成这么大，马上就要成年了，可能让姐姐有点不适应吧？现在相处起来，她还拿自己当小孩子哄。但没变的是，他看见姐姐就感到安心。

　　于是顾知行渐渐收住了眼泪。

　　“哎，这就对了嘛，阿行可坚强了，刚才那个掉眼泪的是谁啊，我可不认识。”她逗顾知行道：“你认识吗？”

　　顾知行给面子地摇摇头。他费力地伸出扎着输液针的手，握住了顾安瑾的一根手指。

　　顾安瑾笑了一会，突然鼻子一酸。她强忍了一会，但眼泪还是滑了下来。她比顾知行大了好几岁，她想起小时候，顾知行刚出生不久，小小的婴儿躺在婴儿床里，四周都是高高的护栏。还是个小女孩的顾安瑾禁不住好奇心，看着她的弟弟，用纤细的胳膊穿过婴儿床的栏杆，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婴儿。

　　顾知行正在睡梦中，被她弄醒了，小婴儿睁着黑豆般的眼睛，认真地盯着顾安瑾。然后他也好奇地伸出小手，抓住了顾安瑾的手指。

　　那时候顾知行一只手才能握住一个小女孩的手指。那小小的手掌温暖极了，给顾安瑾极大的触动，小女孩心都化了。后来顾知行渐渐长大，却始终赶不上顾安瑾，他就总攥着姐姐的手指，跟着比自己高的姐姐到处闯天下——仿佛两个小超人。再后来，等到顾知行小学一毕业，就去了国外，一别就是六年。

　　现在顾知行长这么大了，躺在病床上那么长的一条，能把床占的很满，比小时候高了很多，却瘦弱地不成样子。

　　后来呢？后来回了国内，那是他最不愿意回想起的一段日子。因为重病卧床，再加上左手的损坏严重，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最严重的一次，他在浴缸里放｜血，是婶婶张静如及时发现，浅红色的水吓坏了她，从此以后家里就没有浴缸了。

　　心力交瘁的家人找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最好不要用对待病人的方式对待他，试着让他和同龄人接触，融入正常的生活，也许会奏效。”

　　于是二十一岁的顾知行，终于步入了大学生活。他无法去公立的大学，只能找一个私立的商学院读书。

　　再后来他慢慢好了过来，毕业之后开始创业，他二十六的时候，姐姐怀孕，后来顾子沐出生了。那段时间他一边做生意，一边照顾小孩子，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忙乱，但日子总算好过了起来。可惜他刚缓过来没多久，顾安瑾就因为患了席汉综合症去世了。

　　这辈子他最后悔的事情，一个是出国前没有好好看看父母，二是姐姐病重的时候他无能为力。

　　那么温柔漂亮的姐姐，临终前面无血色，虚弱地拉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家人，一定要把沐沐教成一个好人。

　　顾子沐，顾安瑾给他取名“沐”字，就是希望他不沾染任何污秽，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此后几年风平浪静，顾知行终于过上了踏实的日子。

　　直到几个月前，在分公司的开业仪式上，他作为老板出席，正在讲话的时候，一个持刀的歹徒冲了上来，他登时呆住了，再反应过来，一个男人在他面前替他挡了这一刀——那是陆清河。随后陆清河脱力地跪了下来，紧接着保安制服了那个歹徒。

　　顾知行手比脑子先快一步，抱住了陆清河软下来的身体，他手心流过温热的液体，他知道那是血。

　　顾知行永远都忘不了那时陆清河望着他的眼神，里面的痴怨简直要把他整个人吞噬。

　　他当时想，真奇怪，明明这个人手都无力到攥不住他的衣服了，为什么目光还抓着他不放，不肯涣散。

　　回忆到这结束。顾知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翻身下床去客厅喝了杯温水，转悠一会依然毫无困意，于是他认命地滚回了主卧。

　　长期紧张的生活让陆清河的警觉性很强，在卧室门响的那一刻他就醒了，但是他并没有动作，听到某人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背后的床一陷，某人轻手轻脚地爬了上来。

　　陆清河无声地勾了一下嘴角，十分自然地翻了个身，把某人圈进怀里。

　　第二天醒的时候，陆清河很给面子地装睡，直到顾知行睡醒逃走了。

　　对此毫不知情顾知行甚至十分得意地想，陆清河睡觉还挺沉的。

　　顾知行到公司的时候，秘书告诉他新来了一个助理。他刚翻开文件，听到这话不禁一愣，皱了眉抬头问：“咱们什么时候招助理了？”

　　孔琳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顾知行的手机响了，一通电话打来。

　　“喂？阿行啊。”

　　顾知行听出了声音，是他大学的导师，也是一个知名企业的大股东。“哎哎，董老师。”

　　“是这样，我有个快毕业的学生，成绩挺不错的，把他安排到你那，锻炼锻炼。”

　　“哦，”顾知行顿时了然，抬手掩着嘴小声问道：“他姓什么？”

　　“姓杨。”那边同样小声道。

　　“好，我知道了。刚才秘书跟我说人已经来报道了，您放心吧董老师。”

　　顾知行挂了电话，让孔琳把那个人叫进来，同时心里琢磨着，他不记得杨云有什么二十三四岁的同辈兄弟姐妹，杨云是最小的，也二十八了，其他都有孩子了。不会是······？

　　这时一个人敲了敲门，顾知行清空了思绪，扬声道：“进。”

　　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推门进来。顾知行简单打量了一下，他穿着高定西装，版型十分修饰身条，应该是关系户不错，这人长得还算不错，但也不算突出，总体来说还是显得年轻，不怎么有威慑力，眉毛浓密且锋利，顾知行直觉他性格不会太温和。

　　这个男人规规矩矩地鞠躬致意，“顾总您好，我叫杨恒宇。这是我的简历。”

　　“嗯。”顾知行接过简历，他起身走到沙发处坐下，并示意对方也坐。

　　“我站着就好。”

　　顾知行无奈地翻开简历，少顷他惊讶地抬起头，“以你这个成绩，完全可以去应聘高管了，为什么要来我这当助理？”

　　杨恒宇定定地看着他，思考片刻，“我需要接触更大的项目，接触更高层次的东西。”

　　胃口不小。顾知行默默想，这要是个兴风作浪的私生子·······

　　“行，那我让秘书给你安排个位置。”顾知行合上简历还给他，起身回到办公桌。

　　“顾总，我可不可以坐的稍微近一点，我想学习您是怎么工作的。”

　　顾知行沉吟不语，“这样，你去人事部报道，然后找行政领点东西，一会回来再决定你坐哪，好吗？”

　　“是。”杨恒宇又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顾知行待到那人把门关上，就立刻给杨云打了电话。

　　“你有个大学快毕业的弟弟吗？”顾知行开门见山地问。

　　“啊？”杨云不明所以地说：“没有啊？怎么？”

　　“我这来了个实习助理，是董老师介绍来的，姓杨。你知道的，董老师从来不给人托关系。”

　　“你等等。”杨云挂了电话。

　　片刻之后来了条微信。“确实有，我大伯的孩子，刚接回家一个月不到。”

　　顾知行给她回了一堆感叹号和问号。

　　那边紧接着说：“我也很震惊好吗！我问我爸才知道，这世界太迷幻了。”

　　顾知行心情十分复杂地关了页面。杨家一共两个儿子，分别任杨氏集团的董事长和副董事长。杨云的父亲杨锦是老二，大伯叫杨烁，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先后娶了好几任都没有结果，现在快六十了，得了个宝贝儿子，那想都不用想，将来肯定要继承的。但杨云爷爷辈的亲戚有几个，现如今和杨云平辈的不少，且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正值壮年。将来集团谁继承还真不好说。

　　还是亲戚少好啊，没那么多麻烦。

　　不一会杨恒宇回来了，他胸口多了个名牌，顾知行考虑了一下，总裁办公室旁边有两个偏室，一个是靠里的休息室，另一个在走廊和办公室之间，是全透明的玻璃墙，本来被顾知行用来养花卉植物，有时候顾子沐在里面玩，方便他看着，和办公室之间就一门之隔，没有上锁，也不怎么隔音。

　　“那你在这间屋子吧，就是没有独立卫生间，而且有点窄。”

　　“没事没事，谢谢顾总。”杨恒宇似是很满意，语气里都带着笑意和感激。

　　房间窄，并不是顾知行夸大，能放下一张办公桌和一个立式书柜，就基本不能放什么东西了。顾知行的公司提倡员工创造舒适的环境，不追求面上的齐整，有的部门经理甚至在自己办公室里放冰箱和微波炉。还有人安装了弹簧床。舒适的办公环境会减少员工对工作的倦怠感，公司里几个高级工程师就是这样，在公司里经常连续待几个星期，才创造出许许多多卓越的成绩。顾知行的秘书孔琳的办公室相当于一个普通公司经理的规模，但杨恒宇竟然一点也不挑。

　　过了一会，行政就给杨恒宇布置好了办公室。

　　孔琳整理了几个文件拿给杨恒宇，“你先研究研究，有什么不懂的就问。”

　　杨恒宇道了谢。

　　中午，顾知行审完最后一个文件，准备回家，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正好被杨恒宇拦住了。

　　“顾总，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孔琳直接傻了，她之前嘱咐的是有问题来问她，这个人敢直接打扰老板，还是在下班的时候！

　　果不其然，顾知行直接抬手拒绝：“下午。现在我已经下班了。”

　　杨恒宇还要说些什么，却看到顾知行眼神一亮，他疑惑地顺着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孩子。

　　顾知行快步朝陆清河走过来，捏捏顾子沐的小手，眼睛里盈满了笑意，“你们俩怎么来了？”

　　“接你下班。多亏沐沐我才能上来，不然前台要登记的。”陆清河说着，抱着颠了颠怀里的小孩。

　　顾子沐咯咯笑起来。

　　顾知行把沐沐接到自己怀里，“别老让你陆叔叔抱，你看你沉的。”

　　三人说笑着进了电梯。

　　杨恒宇看着徐徐关上的电梯门，一言未发。

---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林予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