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梦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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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风笛又梦见了太阳。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去的了。对于士兵而言，睡眠本就是不可多得的恩赐，梦境就更是。接连几个月的紧张战事不停歇地消耗着风笛的体力，也一并吞噬着她的精神。自加入前线以来，她就不曾再睡过一顿好觉了。红色瓦伊凡的眼底开始聚拢起昏沉的青黑色，一开始很浅，但日复一日地累积起来，足够同居一个帐篷的战友看出端倪。其中一个还嘲笑她，说：没有想到，当年全校最早起床晨练的优等生，有朝一日也会被睡眠不足所困扰。
风笛不在意地笑了笑，在心里想，哪怕是瓦伊凡的女人，总归也是会累的。但她会尽量不累倒在战场上，那就太致命了——对自己致命，对战友也致命。如果有一天，她非得要面对避无可避的死亡，那么至少也要头脑明晰、意志清醒地去面对，否则岂不是连这片土地最后的模样都无法装在眼睛里带走。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一个人说：你很累了，睡一会儿吧。
也许是对风笛说的，也许不是，但她不愿再想那么多了。现下的天气很好，就在刚刚，她眼前的天空中劈过了一束阳光，掀开了灰蒙蒙的阴云。雨后独有的水雾和青草香包裹了她的身躯，令人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缓缓上升的气泡里，距离太阳越近，越是能清晰地感觉到炙热的温度。
她合上眼，伸出手，然后触摸到了太阳。
浅金色的龙现身于火焰。
风笛的眼底映出闪光的长尾，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所触及的是德拉克灼热的胸口。
“……苇草？是你吗？”
“嗯。”
红色的瓦伊凡弯起眼角，对着苇草笑了起来。
“我又梦见你了。”风笛说道。
她与金色的德拉克在梦境中相遇。第一次梦见苇草的时候，风笛还在上中学。有一天中午，她和朋友在回家的路上打闹，最后双双摔进了田间堆积的草垛里。想必是那天的阳光太过舒适，风笛就那样枕在草地上，任由自然的香气从四面八方侵入鼻腔。她闭上了眼，然后梦见了太阳。
“你是谁？”
初识的龙没有回应风笛的疑问，只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很平静地凝视着两人之间的湖面，那里面的水也和她的眼睛一样清澈。
风笛并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和名字，但总归需要解决称呼的问题。沐浴着火焰的龙听见她这么问，便随手指了指湖畔上丛生的芦苇，说，既然如此，那么就叫她“苇草”好了，就是那些平平无奇的植物，可以被随手采摘，也可以被随手丢弃。
怎么会丢弃呢？我就很喜欢苇草，一定会好好珍惜的。风笛有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而苇草却在一个瞬间的怔愣过后，抿唇笑了起来。
自那以后，只要风笛做了梦，就会在梦中见到苇草。梦境里的天空时而晴朗，时而阴雨绵绵，时而能看见晨光熹微，时而又是大片的火烧云。
她们的中间总是隔着一片湖泊，湖畔上长满了高大的芦苇，对方的身形在植物的遮掩下显得若隐若现。但见面的次数多了，便足够她们勾勒出完整的形象。交谈时，多数情况下是风笛在开口说话，向梦中相识的伙伴毫无保留地分享生活趣事：今天在课堂上学会了新的知识，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得比人还高。苇草静静地听，虽然很少搭话，却始终专注。后来，风笛毕了业，当天晚上，她又在梦中见到发光的龙，便兴高采烈地向她分享了自己的喜悦。
“你呢，苇草？你看起来和我一般大，你也在上学吗？”
“我没有上过学。”
“真的吗？但是你懂得很多。你好厉害。”
苇草沉默了。片晌，忽地有一阵风掠过湖面，轻盈的芦苇摆动起来。风笛只觉得眼前划过一道闪光，尔后听见翻腾的水声。她抬起眼，看见金发的龙从对岸一跃而起，不知从哪里吹起的风搅动她的衣摆，燃烧的尾尖不经意地划过水面，竟是涌起了一阵热气。
苇草第一次跨越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湖泊，从湖畔植物的遮掩中显露出真正的身形。而风笛这时才发现，她比自己过去以为的样子要纤瘦得多，头上的角和背后的尾巴却又过于巨大。与风笛完全相反，苇草整个人的颜色都很浅，裸露在外的皮肤是苍白的，手背上甚至能见得到青色的血管。
“你要去哪里，风笛？”她第一次主动地提问道。
而风笛张了张嘴，犹豫一下才说，我要去军校了。
她直觉苇草不会喜欢这个答案。但金发的龙只是闭了闭眼，睁开的时候眸中一片平静。
也许那一天，她们都在冥冥之中预料到了什么。自此告别之后，风笛便很多年都没有做过梦了。每当她结束一天的课程和训练，在宿舍不算舒适的床上躺倒，总会在熄了灯的房间里发一会儿呆。她会沉沉睡去，一夜无梦，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再准时苏醒，起床晨练。
近卫学校的生活自然不如曾经快活，却也没有她早先预想的那样无趣。她遇见了很好的老师和很好的同学，但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总是会怀念中学时代的夜晚。她很想再与苇草相见，同她分享学校趣事。
上剑术课的时候碰到了很不错的搭档。我们后来成为朋友了，她是龙门人，名字不太好读，我就叫她“陈陈”。我应该把她介绍给你认识。
学校后面有一块试验田，一定很适合种植红麦或玉米。我看上它很久了，但如果真的动手，恐怕会被学校处分呢。
收到了家人的来信。他们很好，我也很好。母亲总是在督促我认真学习、不断变强。她说瓦伊凡的女人都是这样，没有软弱之辈。我也不知道如何能达到她满意的程度，但是，想必至少是强大到足够保护我自己、保护我的朋友和家人。
我毕业了，苇草。
入队分配下来了。我今天拿到了制服和武器，一把很酷的破城矛。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相信我，苇草，我也已经能够保护你了。
但是你现在正在什么地方呢？正在做什么呢？
我想要保护你啊。
风笛没有向旁人谈论过自己的梦境，因为她始终觉得——从第一次梦见苇草的时候就觉得，梦中见到的龙一定是真实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坚信，也许是苇草身上灼热的温度令梦境变得真切了。进入军队的第二年，战争爆发了。风笛所属的部队很快加入前线，自此，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
有时候，风笛还会站在高地上眺望远方，看见血迹斑斑的大地，好似看见了当年学校后面的试验田。
她想，如果将这一片土地上种满红麦和玉米，秋收的时候一定满是喜悦的味道。
风笛的制服不再崭新，破城矛虽然保养良好，却总归也不再如最开始那般锋利。她偶尔回忆起过去，突兀地想，军校教会了士兵如何举起武器，却好似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教会他们如何放下武器。
战争何时才会结束呢？
像每一个抓紧休息时间给家中写信的士兵那样，风笛在每一天夜色降临的时候，都会想念梦中的朋友。如果再见到苇草，她一定要拥抱她，也许还会想要亲吻她。
可战争何时才会结束呢？同样的问题也在同样的时间困扰着她。她能够赶在战争结束之前，再与苇草见上一面吗？
也许确有神明听见了她的愿望。
在这个疲惫的晚上，风笛睡下了，然后梦见了太阳。
“苇草，是你吗？”
“嗯。”
“我好想你。”
“……嗯。”
德拉克站在她的面前，轻轻地甩了甩尾巴，火焰也随之跳动。她慢慢地低下头，用自己微凉的嘴唇吻上了她的眼睛。
“你没有睡好。”苇草垂眸注视着风笛青黑的眼底，说话的时候，有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
“哎……战事这么紧张，哪里有时间好好睡觉。”
听见她状似抱怨的话，德拉克那张多年未见的脸颊上浮现出了一个温吞的微笑，有些锋利的五官和棱角分明的角也因此而变得柔和。
“很快就会结束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宛如一个承诺，又仿佛一句誓言，“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
风笛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以及一个亲吻。
……
……
“护士长！五号床的伤员正在恢复意识！是的，是的……五号床。——士兵，士兵！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红发的瓦伊凡睁开了双眼。
消毒水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刺鼻的难闻味道，从四面八方挤进鼻腔，令人产生难受的生理反应。
啊……结果最后，她还是累倒在了战场上。
“我……战争……”
“请放心吧，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的领袖被击杀了。”
“……领袖？”
风笛突然有一种预感。就好像她相信苇草真实存在一样，此时此刻，她也冥冥之中相信，那个人……那个德拉克，就是她要找的人。
下一秒，她听见抱着病历本的年轻护士唏嘘地说道：
“德拉克，竟然是一条德拉克。早先便听说这个种族绝嗣了，我还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德拉克了呢。”
END.
作者有话说第16章 梦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