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韶光慢》Kein

11、第十一章

　　今年回苏州，和往年比起来可要萧瑟太多。从前定是薛宝钗贾宝玉和林黛玉一起去苏州过春天，可是现在这路上就只有紫鹃和林黛玉两人，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林黛玉心里空落落的，望着远去的京城，她不免感伤。
　　其实不太平的日子早就开始了，只是还没有波及林黛玉这样生长在大院儿里的小姐。从年底开始，学校里的抗议浪潮就席卷了年轻冲动的她，见过了一些恐怖，心智也成熟了些。林黛玉掏出手帕把眼角的水汽揩干，紫鹃扶着她下车，把林黛玉这点伤感看在眼里。自家小姐向来多愁善感，她不好多说什么，只陪着她回了苏州老宅。
　　前些日子贾府已经喊人把这里收拾干净了，林黛玉早早遣走了从前做事的人，偶尔回来有紫鹃照顾着也是足够的。眼下已经是深春，院儿里那颗歪脖子柳树也生得婀娜起来，在怎么看，好歹还是有些活着的气息。
　　林黛玉推开打扫好的厢房，坐在床沿上，伸手摸了摸褥子，笑道：“这倒是春蚕丝做的，摸着顺滑多了。”
　　而床头上装点了一副丝织图，正是用苏州特有的缂丝技艺做的。燕归巢的画面温馨可爱，林黛玉心里泛起暖意。谈到缂丝，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脸腾地一红，直把头埋在胸口。
　　“姑娘，那个英国先生请您明儿去茶园看呐。”紫鹃在一旁把东西放妥当了，知会林黛玉一声后就出去了。
　　英国先生，林黛玉当然知道是谁。布莱克接管了苏州的茶园，而且之前也是特地请人来贾府通知过她的。
　　不过汤姆……初识那会儿，贾政还要她给他讲缂丝呢。
　　想到这里，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林黛玉也是把自己给看了个通透。她妄想着能在苏州遇见汤姆，可是理智又告诉她汤姆这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对她提起过要去苏州的事情。
　　怕是见不到的。
　　窗含柳枝，林黛玉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小时候她穿的是宽松的夹袄，现在她穿着新款的西式春装。转眼间十几年，说起来也太快了。
　　“姑娘，”紫鹃忙忙从门外进来。“布莱克先生说要邀请您吃晚餐。”
　　听到布莱克三个字，林黛玉的心沉了沉。在茶叶店里看到这个青年，她的确是怀有好感的，只是因为不是她想的那个人，所以有些失望。她一面点头，一面在心里思索着，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闭眼就会浮现出汤姆的面孔。
　　到达苏州是下午四点一刻左右，林黛玉再掏出怀表来看，已经五点了。
　　天色尚早，林黛玉吩咐紫鹃备了热水，把几日的疲惫和纠结的小情绪融化。贾府发来了电报，忙着问她是否安置妥当，料想也是薛宝钗和贾母最急，贾宝玉兴许也支着脑袋在一旁跟着凑热闹。想到这儿，林黛玉忍俊不禁。
　　她鞠起一捧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如同凝脂一般的手臂滑落，少女丰盈的身材在水雾里若隐若现。林黛玉乌黑的长发散在水里，好似丝绸。
　　＊
　　“林小姐，”布莱克早早地在林府门口等着了。“您今天很漂亮。”
　　的确，林黛玉晚上把稚嫩的春装换成了新式旗袍，成年的她已经有了女人该有的形状。浅蓝色的绣花配上白色的底子倒是很适合春季。手腕上套了一块翡翠镯子，更衬得她纤细。布莱克的视线根本没法从美丽的林黛玉身上移开，奈何碍于礼节，他克制着自己的恋慕之心，小心地替她挡着人流，护送到酒楼的包间。
　　推开门的那一刻，林黛玉杏目微睁——面前的站立的高挑男人，正是汤姆。
　　汤姆·里德尔。
　　她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汤姆侧身给林黛玉让出过道，布莱克热心地对林黛玉介绍汤姆，林黛玉愣愣地看着他，而汤姆对着林黛玉浅笑，彬彬有礼。
　　“林小姐，您好。”汤姆朝林黛玉伸出右手，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
　　林黛玉被他这一出给搞糊涂了，也为他装作不认识自己而感到恼羞成怒，只点了点头道：“您好。”也没管他悬在半空的手，径直坐在了布莱克替她拉开的椅子上。
　　苏州菜大多清淡适口，色泽诱人，林黛玉夹了几筷子的清炖狮子头和龙井虾仁，便没有再继续吃了。她用余光打量着面前优雅用餐的汤姆，有时两人视线相汇，汤姆还会礼貌地点头，反倒是林黛玉慌张地把脸别开。
　　身边的布莱克殷勤地和林黛玉探讨着苏州的风光人情，他随和儒雅，可是这场谈话让林黛玉提不起兴趣。她总想着那个沉默的男人，略显敷衍地回应激动的布莱克。
　　“先生，”她扶了扶额，“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歇息。真抱歉折了您的好意。”
　　“没有的事，”布莱克赶紧起身，抬手让人开门。“林小姐早点休息吧。我要陪汤姆，会差人送你回去的。”
　　“不用，”汤姆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我送小姐回去吧，布莱克，你不是还要回去回信吗？”
　　说完，便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林黛玉。
　　这又是什么意思？林黛玉轻蹙烟眉，脸上还是挂着僵硬的笑容，跟在汤姆身后。
　　坐上车，林黛玉关车门的时候不慎把旗袍衣摆卡在门缝里，正打算把车门再打开的时候，不明事情经过的司机已经踩下油门。她一个人低头捯饬了半天也没能拽回来，又怕太用力撕坏了裙子，汤姆坐在一旁，默默看了一阵子，不自觉地挑起唇角，倾身，伸手拽住了她的裙摆，林黛玉娇小的身体就被他的手臂圈了起来，她惊讶地看着汤姆，而汤姆正低头为她收拾衣摆。
　　银白的月光从车窗外洒进来，勾勒出汤姆精致的侧脸线条。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薄唇上新长的胡茬，是令少女脸红心跳的外表。
　　“好了。”他忽然转头，两个人都在那一刻怔住了。
　　唇瓣上柔软的，温热的，是什么东西？
　　还有甜味。汤姆想。
　　有股淡淡的烟味。林黛玉抱怨。
　　尴尬又心动的时刻。
　　却都没有把脸别开，似乎就任由时间在鼻尖的呼吸中停滞。
　　车慢吞吞又磕磕碰碰地向前，狭小的空间突然陷入令人难受的安静里。汤姆仍旧把手臂放在林黛玉身侧，抬头道：“停车。”
　　司机听到指令，赶忙踩了油门，林黛玉受惯性作用，倒在汤姆怀里，可这一回汤姆没有为司机的鲁莽皱眉，只是推开了车门，低头在林黛玉的耳边说：“下车吧。”
　　“我们怎么回去？”林黛玉拉住他的袖口。
　　汤姆仰首，林黛玉看到了苏州的烟柳画桥，潺潺流水。
　　坐船。
　　＊
　　两人一前一后地踩在石板路上，刚入夜不久，岸边还停了几辆画舫，船头的渡夫看到汤姆这样高大的外国人，都稀罕地望向二人。林黛玉上前问道：“师傅，去林府吗？”
　　坐画舫回家的确是滑稽了些，林黛玉看到渡夫脸上戏谑的笑容，一时窘迫起来，汤姆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身后，渡夫立刻同意了，玩味地看着他们。
　　上了船，林黛玉和汤姆分别坐在两边，晚风习习，穿过她的发梢，画舫里点了油灯，窗棂上绘制了精致艳丽的画，船头的灯笼红彤彤的。
　　“其实我来苏州，就一直想尝试这个。”汤姆说话的语气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这让看惯他冷漠高傲的林黛玉感到新奇。
　　“我小时候经常坐画舫。”她用手托着腮，双眼灵动。
　　“画舫？什么？”
　　这个新名词触及了汤姆的知识盲区，林黛玉笑着给他解释，一时竟然说到兴头上，手舞足蹈，橘黄的微光簇拥着她，比岸上的杏花还要美丽。汤姆定定地看着她，他从她的第一句话就明白了“画舫”的意思，于是用剩下的时间描摹女孩如画的容颜。
　　东方一直被他视为可以轻易拿下的地方，的确，他很快精通了中文，甚至对晦涩厚重的中国古典文化都有了不浅的认识。可是面前这个女孩，却让他觉得困惑。
　　心里那种向往，是不是可以被称之为爱？他从小没有得到过完整的爱，对于人之间的那些感情，汤姆一直不屑。可是刚认识不太久的林黛玉，似乎正领着他去体会。
　　方才无意的吻，他早就反应过来了，只是不想那么早离开。汤姆发现自己不介意这个吻，不介意去接近林黛玉，作为一个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男人，竟然也棋逢对手，开始犹豫下一步要怎么走。
　　外表是林黛玉吸引汤姆的第一个因素，整个舞厅里，她太过耀眼。而站在她身边扭捏不敢动作的小屁孩又膨胀了汤姆的自信心，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成为这个中国女孩众多的愚蠢追求者之一。
　　直到看到她在自己怀里哭。
　　直到看到她不顾一切参加抗议。
　　直到她为了朋友放下身段求他。
　　直到现在她正笑吟吟地给他讲述童年。
　　“你真漂亮。”汤姆突然说了一句。
　　林黛玉的话说到一半忽然终止，她感觉自己好像听清了那句话，又好像没有。
　　“You are so beautiful,like a rose.”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