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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 7 ...

  •   直到快到下车的点,南亦谦才回到座位上。

      座位上的三个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他看看圆脸女生脸上委屈加不惑的表情,她小小声地说,“你去哪里了?我前后找了你好几趟。”

      他笑笑,“饿了,在餐车吃了点东西。”下一秒,他抬腕,食指上勾着一小袋的泡芙,“给你的,虽然不是面包坊里现做的,但高铁上有这个还是可以了。”

      女孩子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捧着,尽量不挤压它,语气似带埋怨,“还有十分钟就下车了,买它干什么。”虽是这样说着,可眼角眉梢净是因笑容而泛起的涟漪。

      中年大哥往里挪了个位置,拍拍身旁的坐垫,十分慷慨地说,“小伙子,坐。”

      南亦谦点点头,坐下。

      角落里的女生还在睡着,双臂环抱着,缩成一团,一张软乎乎的脸陷在深蓝色的羽绒服领子里,她这时看起来温柔又可爱——这样看起来,是她的那双眼睛太尖利了。南亦谦想,那时她还有所掩饰,高中时只要是跟人说话,必定是先送上笑容,眼睛笑成一弯月牙,教人看不出她的那一点冷漠来,或许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双眼太狠了。

      薛祺五官并不特别出彩,鼻梁不算特别高挺,嘴唇因为深唇色的缘故看起来总是有些发紫,唯一算得上优势的应该就是那个饱满的额头了,她不留刘海,仗着人青春,拥有一头如春草般繁茂的长发。高中校规不让女生披头散发,她一束发,整个人看起来明亮不少。加上皮肤并不像周围同学那样生青春痘,在人群里看得倒还顺眼。

      眼睛,她的眼睛挺大,但她是单眼皮,眼梢处不似一般人那样下垂,而是如同被清风拂过柳叶一般斜逸着。

      南亦谦想起那时晚自习下课在楼道里闲站的时刻,她的位置靠窗,下课也不出来,只趴桌上睡觉,有那么几回,她无意识地偏头,两个人的视线就在半空中撞上了,她会对抗式地跟他僵持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又埋进自己的臂弯——这样的时刻最能惹得他生气,他无处安放自己那一点需要发泄的愤怒,那么至少在他不给她找不自在之前,她应该畏缩着。

      现在想想,自己那时的想法可真是混蛋,他在心里很平和地骂了自己一句。

      薛祺缓缓转醒,广播上已经在提醒旅客带好行李了,她揉揉眼睛,眨巴两下,薄薄的眼皮有些发红,然后出现一道浅浅的褶,她自言自语,“这么快就到津城的地界了。”

      列车还未停稳,周围已经有乘客起身从行李架上拿行李了,车厢内一时之间嘈杂起来。倒是他们四个,显得比较淡定。

      圆脸女生手里还小心地拎着那袋泡芙,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生一点点地皱紧眉头。

      薛祺一早就察觉到他的视线,刚忍不住想问他在看什么的时候,他就开口了,“你眼睛怎么了?”

      这话让三个人都愣了一下,中年男人和圆脸姑娘的困惑是同一个,薛祺则是被他话里的那一点似有若无的责备和严肃吓到了。

      “你们认识啊?”圆脸姑娘将泡芙放在小桌板上。

      “就是啊”,中年男人用手不客气地指指薛祺,“你这姑娘,你们俩认识你怎么也不说。”

      薛祺歪着头冲对方一笑,津城有阳光,透过车窗玻璃,那点光亮让她的面庞熠熠生辉,“您这话说的,我也没说我和他不认识啊。”

      中年男人被她拿话一噎,见圆脸姑娘也只顾着看对面的帅气男生,没有任何帮腔的意思,于是也不再理薛祺,神色恹恹地挤出座位去拿行李了。

      一旁观望的南亦谦有一点不是滋味,她从前不是这样,很随意地且很自然地让人感到不舒服。

      “各位乘客,本次列车已到达津城站——”

      薛祺站起身,一如刚刚那样,对圆脸姑娘说借过。圆脸姑娘沉默地将身体旋转九十度,双腿搁在过道上,给她让路。她没有行李,在一群手忙脚乱的乘客之中显得很悠闲。人陆陆续续开始下车,经过南亦谦身旁时,他霍然站起身,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搭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看起来干净利落,他伸手拉住她的胳膊——那么厚的衣服,他有种拉不住她的感觉。

      “你眼睛怎么了?”

      车厢里的空气闷而腐,她只想赶快下车,于是不耐烦地说,“没怎么。”

      他一下子松开手。脸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重新回到座位坐下,不再看她。

      得了解脱的人没有任何犹豫地随着人流走了。等到车厢里空得差不多了,南亦谦才伸手去拿行李架上的行李,他没有注意到圆脸姑娘的沉默,“师妹,你走前面,我拿行李。”

      圆脸姑娘点点头,看了一眼小桌板,最终也没伸手地就走了,她没想过会这样快就决定放弃了。

      津城和北京一样,已是银装素裹的模样,细细碎碎的阳光颗粒在上面欢快地悦动,因为刚过元旦不久,大马路上还挂着红灯笼和一些庆祝标语,红色的横幅过几天就会被拆掉,但灯笼不会,它们会被保留到过年关,直到正月十五,才会陆陆续续被收起。

      薛祺一下车,就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故里草木深也改不了那份深刻的亲切,她走到公交车站,要坐的那趟车还没来,天冷,她又好几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这一饿,她突然想起刚刚在车上,那个小姑娘拎在手里的泡芙——南亦谦回到座位的时候,她就醒了。

      “想什么呢你?”她低声对自己说,一抬头,就看见离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小摊,摊儿上有个老式的三角牌电饭煲,里面盛得满满的都是黄灿灿的玉米——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糯玉米,也只有糯玉米的颗粒,会被煮得那样开出花来,一茬一茬的。她走过去买了一根,七块钱,她心里硌了一下,这当口儿,这价格不算贵了,她安慰自己,伸手接过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玉米,热气登时就扑了她一手,因了这突如其来的温度,她的心情一下子明媚了起来。

      她坐上车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公交车上空荡荡的,靠窗的位置随她挑,坐好后她又冲司机喊一声,说自己在某某站下车——这算是津城公交的一个约定俗成的小规矩,若车上人少,司机便不会每个站都停,乘客嫌浪费时间,司机嫌飙车飙得不爽。

      刚上大学那会儿,有一次赶学生的课,她破天荒地打了车。在车上她试图很司机搭讪聊天,司机倒是放得开,一路从七舅姥爷讲到爱新觉罗。最后,司机收了她一百一十块,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这就是北京。后来无论多急、多晚,只要无关人命,她都只坐公交了——她是一叶障目的市井之蛙。

      刚刚上车之前没找到垃圾桶,啃完的玉米棒还被她拿在手里,薄膜塑料袋整齐地包裹着玉米心,她握着还能感受到一点热气。望向窗外,大片大片的白映入她的眼里,路上的行人因为穿得厚而显出一种陌生的可爱来——她一直都是喜欢冬天的,在冬天所有人都无条件地添加衣物,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周围的人和她一样,是会感到冷的常人。

      年幼让她无条件地恐惧了这个世界很久很久。

      路上积雪的缘故,一向颠簸的公交车也有了个缓冲,她跟着车缓和地前俯后仰——缓和地。她扒着车窗,一丝不苟地看雪、看人、看车。公交车驶过一座立交桥,车内一下暗了,她猛然间就看见了自己的脸,看见了自己的双眼皮,她抬手,食指轻触在眉骨处,缓缓下移,指尖却与那道浅褶始终碰不到一起。

      你眼睛怎么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像是从前恶他恶狠狠地让她走远点的语气。

      久别重逢,她一直觉得汉语是很精微的语言,学了成语以后更是这样,久别重逢,短短四个字,就平稳地叙述了一件事,又因了这简单的概括,教人对后事浮想联翩。

      回到家的时候,如她所预料的那样,里头没人,她脱下落了一身雪的羽绒服挂在门背后的挂钩上,碎雪很快就落了一地,屋内通了暖气,长长的深蓝色羽绒服下的那一小块地面上,很快就只剩下一片水渍。

      薛祺走到窗户边,抬手摸了摸暖气片,还有些烫。她一偏头,就能看见那扇摇摇欲坠的旧米色木门,它关着,可一旁的螺栓松垮,门框和门之间开了一个手掌那样宽的缝——这样的门,防君子而不防小人。她走过去,拨弄了一下门上贴着的“连年有余”的剪纸,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奶奶剪的,还有电视机上搭着的白色罩子,那是一幅十字绣,是奶奶最喜欢的“莲叶何田田”。

      她听说薛平出狱那天,是二叔带着奶奶一起去的——出狱的日子很讨巧,十月国庆。她在宿舍了窝了整整七天,吃饭都是室友从食堂打包回来,秦凛打来电话,无论怎么喊她见面,她都说自己不舒服,还搞得秦凛跑来女生宿舍和宿管阿姨扯了一顿皮,最后还是她下去收的场——她是真的不舒服,心里不舒服。

      正当她站在门边发呆的时候,揣在外套里的手机响了,她几步跑过去接起了电话,是奶奶叫她去二叔家吃饭,她应了,电话那边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薛平也来。

      以前奶奶带她的时候,总爱对她说,你爸小时候,你爸小时候;后来薛祺她妈不声不响地跑了之后,奶奶总对她说,你爸没福气,你爸没福气;再后来出了邵婉筠的事,奶奶就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后来再跟她开口,便是薛平这个人,薛平这个人。

      她想,奶奶是个老古董,可奶奶也是个女人。

      女人知道男人在什么时候不算人。

      薛平比薛祺先到薛安家,她一推门,就看见穿着满身泥浆点子工作服的男人,不,或者说,他苍老衰弱得已经模糊掉了他身上的性别特征,头发白得彻底,像是以前那种漂白过的尼龙线,她一时怔松,不知作何反应,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活该,活该。

      “哎哟愣着干嘛呀,祺祺还不快叫爸爸。”二婶余春兰乐得见着这样的场景,几乎要旋转跳跃起来了。

      薛平回头古怪地看了余春兰一眼,刻薄的女人心尖儿不知怎么地一哆嗦,鼻子里哼一声,扭头进了厨房。赶走了那个女人,他再回头,双手不知所措地交握着,一步也不敢往前迈。

      你敢过来,女孩这样想。

      薛祺转身关上门,径直走进奶奶住的那间房,门开着,里头没人。

      “你奶奶在厨房。”薛平的嗓子粗得像磨砂纸。薛祺点点头,又去了厨房,这一次薛平跟在了后面,他今年四十六岁,可背已经佝偻了,粗粗地扫过去,竟觉得他跟薛祺一样高——他被自己像压缩饼干一样压缩了。

      余春兰手里那个汤勺搅着锅里的汤,一边对扶着轮椅站着的老人说,“让你剥蒜你扒葱,你们这一家子都跟我对着干!”

      薛祺走进厨房,露出笑脸,“二婶,剩下的我来吧,你歇歇。”

      余春兰一瞥后面跟着的薛平,手一抖,强装镇静地说,“也好,你陪你奶奶说会儿话。”于是汤勺往薛祺手里一塞,人就溜了。

      老人的手在她的手上拍了拍,她一低头就看到老人的手臂上都是褐色的小斑点,“奶奶。”在抬起头时,那点酸楚已经被遮盖得好好的。

      “妈,你放下吧,我来。”薛平走过去。

      薛祺忽然回头,转身,红着眼睛对薛平沉声说,“说你错了。”

      灶头上的砂锅骨头汤咕嘟闷响,盖儿斜掀出一道口,能够看见已经泛了白的浓厚高汤。

      薛平被这情景搞蒙了,只呆愣着看她,没说话。

      “说你错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厨房里的老人带着蓝布袖套也跟着悄悄抹眼泪。

      这下子薛平被吼醒了,继而恼羞成怒,“老子生你有什么错的?”

      “说你错了!”

      薛平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整个人抖起来,“老子再怎么错,也轮不着你来教训!”

      女孩子被打得头偏向一侧,她露出森森冷笑,像一个巫婆一样发出诅咒,“中心念恶,即言即行;罪苦自追,车轹于辙。”

      老人的脸一下子白了,她知道薛祺在说什么,这是自己常年念的经。她生于战乱年代,家境苦寒,她没有机会接受教育,唯一的信仰就是佛龛上供着的那尊虚无缥缈的佛——她现在明白了,它不许诺平白无故的安稳。

  •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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