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天上来》上河书

6、忘川之灵

　　“忘川？”陆泱在唇齿间轻轻念了一遍，觉得有些奇怪，“不像是个人名。”

　　大司命不知该如何解释。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世上还没有大司命，她不过凡间一条贯通南北的河流，叫忘川河。日日奔流，生生不息。千万年如一日，于天地之间，随着日月潮涨潮落。

　　直至有一日天降五雷，将这河流一斩两段。如果只是普通的天雷，不过又一次天降异象罢了。若那时这河有灵，估计也只会躺在河底想，不知是哪个灵物在历天劫，或是哪个魔物造孽在受惩戒。可那时，河流只是河流。它如活物，没有一日不在流淌，又如死物，年年岁岁亘古不变。

　　偏偏这一日，五道天雷齐下，不偏不倚，有一道正落在这条河上，硬生生将它劈成两段。上流被天雷引上了九重天，称为净池；而下流成了无源之水，尽数流向地府，保留了这个称呼。大司命便是那忘川河生出的灵。天帝赐她大司命之职，便是因为忘川河有天赐之能，凡人之魂饮上一碗，便能前尘尽忘。神魔之魂饮上一碗，虽不能消去记忆，却能摆脱从前的七情六欲。

　　好在陆泱并未纠结在她的人名上，他抬头看了看顶上他进来的地方。然后低头对揉着脚踝的大司命道：“忘川姑娘，你方才说要报恩是不是？”

　　大司命化出灵识之后，第一次听人这么叫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是在同她说话。可落在耳朵里，心却比脑子反应要快些，不自觉得涌起了暖流。她茫然得摸了摸心口，感觉千千万万年缺失的一角，瞬时被补齐了。三界之中，她到底为何而来，如何而来，这些小心翼翼到连她自己都不敢问的怀疑，仿佛这一刻都无关紧要。

　　她轻轻点头。

　　“好，那你可要记着。”

　　尘修追不上陆泱，也没有漫无目的地出去找，就呆在客栈中等着。陆泱一向行事随心所欲，他已经习惯了。若是两人走散，他每次都是在原地等，不管多久，陆泱总还是会回来的。毕竟……没人伺候着，这少爷肯定在外头过不惯。

　　他无聊地扫着无烬火的烛苗玩。这蜡烛虽短，但是烧了半天也不见蜡油滴落，“无烬”之名由此而来。若是没人来熄灭它，或许能长长久久永世不灭。

　　陆泱回来的时候，尘修眼皮子已经快垂到地上了。耳朵听见开门的声音，他瞬间清醒过来。
　　这一醒，眼珠子也跟着差点掉出来，他家公子竟然背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回来。

　　平日里，陆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衣袖脏了，不穿。椅子粘灰了，不坐。鞋底子沾泥了，也是他夜夜勤勤恳恳地刷三遍，他大爷第二天才肯穿。

　　现在，他却背上扛了个人，脏得像是刚从泥潭中挖出来的莲藕一般，实在不敢想象。

　　尘修目瞪口呆地立着，直到陆泱很不满得唤了他一声才惊醒过来，真不是做梦！

　　“阿修！帮忙！”
　　尘修连忙恍恍惚惚得过来，将他身上的“乞丐”小心地接过来，放在椅子上。

　　小乞丐用两只脏兮兮的手，扒拉开黏在脸上一缕一缕油腻腻的头发，露出一个有点惨白的微笑，道：“劳烦这为小公子了。”

　　尘修浑身一机灵，这是女鬼吗？他公子是捡了个女鬼回来吗？他幽幽的低下头去检查她的脚。

　　“跟掌柜说，再开一间客房。然后……给这位姑娘准备沐浴用品。”陆泱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陆泱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尘修缓了口气，是姑娘就好，不是鬼就行，“姑娘怎么称呼？”

　　“忘川。”她满心欢喜的给出了自己的名字，“公子如何称呼呢？”

　　尘修笑笑，“我怎么能称作公子呢？我就是跟在陆公子身边的随侍，叫我阿修就行了。”

　　忘川点头，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凡人很容易亲近，于是也放松了些。
　　凡人很好相处嘛。

　　她低头，“要沐浴是吗？”边说着边开始拽自己的衣带，眼看着就要把一身的衣衫褴褛都除下的样子。

　　尘修惊呼一声，连忙拿手紧紧捂住眼睛，生怕透一丝光，严格执行非礼勿视的圣人之言，“忘川姑娘，你干什么？！”

　　忘川一脸迷茫，停住了手上的活，“不是说沐浴吗？自然是要除去衣物，再泡进水中。”她以前几乎很少沐浴，神仙身上都有净尘决，哪里需要洗澡。只有那些闲来无事的神仙，才会跑去天池泡泡，纯当享受一下。

　　尘修脸上红红火火一片。心里着急，公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小姑娘，真是完全的没脸没皮。

　　“你先别……别脱。待我准备好洗澡水，你自个儿在这儿慢慢脱、慢慢洗。”

　　说完，他赶忙跑出去，然后匆匆下楼嘱咐小二加房，准备沐浴的热水。

　　忘川独自待在房里，双脚因为太久没有活动，仍然没什么知觉。只得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

　　这间房间本是陆泱的，所以尘修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原来这就是凡人住的地方。她摸着桌子，看到桌面上的灯，忍不住拔开灯罩，看见里面点亮的无烬火，火苗微微晃动，照在她脸上有种温温热热的感觉。

　　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凡间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再转眼，扫视四方，房间东北角的地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朴实无华的香炉，上面插着三根点着的香，正飘着袅袅青烟。

　　护灵香？忘川有一丝惊讶，这不是修罗界中蛇妖一族惯用的物什，怎么凡间也有？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她的思绪。

　　忘川应了一声，小二推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开门进来，“姑娘稍等，小的马上为您准备热水。”

　　等小二来回跑了几趟注满了整个木桶的热水，又再次出现在门口，手里整整齐齐捧着一套衣物，“这是隔壁的两位公子准备的衣服。我们整个客栈都是男人，外头天黑也买不到新衣了，姑娘就将着穿吧。”

　　忘川接过衣服，转头望着一大桶子的水，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一个河灵，现在要点水都这么困难了。”

　　她又转而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对于自己该怎么跨进去产生一番思考。
　　哎，做人真麻烦。

　　忘川费尽千辛万苦把自己收拾妥当，洒了满地的水，弄得屋子里一片狼藉，才终于重新坐下歇了口气。

　　之前被关在地洞里，失去法术的她，最多只是偶尔接一些从窄小的洞口不慎飘落进来雨水，洗洗脸，擦擦身，但身上一直也不干净，头发早就打结打成了一团，任她扯得头皮发痛也解不开，黏黏糊糊她也觉着难受。

　　她缓缓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感受着手指穿过发丝毫无阻碍的感觉。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闲散神仙这么爱去天池泡泡。甚至每次泰逢来司星格看她时，也总想在她的净池之中滚两圈。

　　重新收拾一番，忘川终于生出点再世为人的感觉了。

　　不等她自我陶醉一番，陆泱就打发了小跟班儿过来把她连人带凳子一起搬进了隔壁间。

　　陆泱重新换了一身洁白无瑕的衣袍，斜斜得倚在窗边，背靠着窗柩，穿得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被她污染的黑印子。

　　木窗半开着，夜里风凉，他颊边的细碎散落的发丝，随着透进来的微风一荡一荡，显得格外闲散惬意。

　　忘川心里不禁想着——陆公子到底有多少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呢？

　　屋子里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不仔细闻根本不会察觉，但却令她感到熟悉。她一低头，果然发现同之前那间房一样，东北角上点着三根护灵香，还没有落香灰，是刚刚才点起的样子。

　　“忘川姑娘，在下有些问题想问你。”陆泱依旧依着窗，不咸不淡的说着，眼睛却是直直得盯着她，仿佛是要看穿她似的。

　　忘川很不自在地拉了拉袖子，十五六岁的男子衣裳，穿在她身上倒是不显得大。只是她常年吃不饱穿不暖，身形稍显单薄了点。

　　她刚刚沐浴时，左思右想，将所有看过的话本和泰逢讲过的关于人间的故事一一回忆琢磨了一番。然后对着自己耳提命面，在人间要按人间的规矩来，万不可叫人看出异常来。

　　殊不知，泰逢此男神，惯常添油加醋，有一分的事，他要说得三分真，没有的事，也要说出个影来。而且这位司星星君的品味，绝对分属奇葩一类，看之前在他建议之下，大司命那一身招摇至极的七彩羽衣和一头乱七八糟的金玉珠宝，便能窥见一二了。

　　他搜罗来的话本子，全是些莺莺燕燕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风流小说，没有一本正经的。忘川哪里知道这些，一股脑子全记了下来，还觉得人间十二分有趣，若是哪日修炼有成，她一定会亲自下凡游历一遭的。

　　“姑娘何故被囚于石洞之中？”

　　忘川直言：“囚我的乃是山中一精怪，为了给她死去的凡人丈夫重塑魂魄之形，借我体内有元神之力饲养她丈夫的魂魄，炼成了洞中鬼。而洞中鬼只能居住在黑暗阴湿之地，所以白日里与我一起呆在洞中，晚上他的夫人便会带他出去。”

　　陆泱有些惊异道：“据我所知，用元神来炼鬼，内损过度，就算是大成的修道之人，也要去掉半条命。你一个小小的姑娘，又怎么会毫发无损？”

　　“可能是我修为颇高……”

　　陆泱轻轻哼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不过才几岁？旁人修个几百年，未必能有所成，你年纪轻轻倒是口气不小。左右看你也不是个妖精，不过区区凡人。说来听听，你师承何处，有多深的修为？”

　　忘川想说自己修为不多不少正好十万年整，不算多厉害，对你一个凡人，却是这辈子不用妄想了。

　　话在嘴边，却不能说。左思右想，她才道：“我没有人教，跟着书学会了许多。”

　　所谓修炼靠自觉，她这个出身不明的半吊子，谁愿意当她师父呢。她向来是去藏书阁中自取了典籍来修习。无人指导，也因此走了不少歪路，这也是她难以精进的原因之一。

　　“你那时年纪尚小，字恐怕都认不全，若无人教你，你如何自学？”陆泱并不相信她所说。他曾听说过有些人修炼到一定境界，确实会有返老还童之能，百岁亦能看上去如同壮年。可世上能有此境界者，不足十人。

　　但观她举止言辞，实在不像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倒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难道真有人会年纪小小，自学成才，还一步登天？

　　忘川吞了口口水，“就、就……真是我自学的。”

　　陆泱逼问：“按你说的，那些书从哪儿来呢？”

　　“书阁。”忘川免得他继续纠结在书上，补了一句，“很远很远的一个书阁，一般人都找不到的一个地方。”

　　陆泱终于放弃了这个问题，换一个新问题，“那你可知自己被关了多久？”

　　“我估测，当是有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