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生》念子海

1、余生再见

　　人在生命面前总会显得无力，比如说，无法选择自己的亲人，无法知道自己和他们相处的时间会有多久，更无法预知会有什么样的磨难把你们浓稠的血液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有一天，命运将你们分开，你无法反抗，没有选择。那粘稠的血液拉得成丝作茧，把曾经熟悉的自己和对方包裹得不露缝隙。你也曾说，没有什么能把你们分开。可下一秒，一个转身，或许连告别也没留下，你们早已咫尺天涯。这一别，或永远，或绵长。
　　那一年，1998年。
　　噤城是座资源型城市，城市的繁荣发展依靠当地的煤炭资源。煤矿里的矿工仿佛一樽樽煤人一样，只看得见白色的牙齿，不辞辛苦。他们在黑暗狭长的井下，昼夜不停地为这座城市的经济运转挖掘着动力，那时的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这座城市的永动机。
　　林远是这座城市延山煤矿的矿工，35岁，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他像这座城市里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选择为煤矿的挖掘事业尽忠。林远家境贫寒，家里有个老母亲，父亲在林远很小的时候就因病离世了，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着林远长大，很不容易。
　　林远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妻子方璇也是延山煤矿的工人，两人育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林韵安，乖巧懂事，11岁，在上小学四年级。还有一个儿子，林其琛，6岁，顽皮可爱，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浓黑的眉毛，长相很是招人喜欢。
　　年轻时的方璇虽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女，样子倒也可人，弯眉大眼。当年厂子里有不少人追求过她，而方璇最后却选择嫁给了为人老实的林远。
　　林其琛遗传了爸妈好的基因，而林韵安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和大多数的女孩儿一样，长相普通，但是很懂事。

　　煤矿的工作，一开始的时候都会感到压抑，但时间久了，习惯了就会觉得没什么。
　　那天，林远像往常一样，深入到井下。只是这一次，令林远没有想到的是，他夜以继日养活他一家老小的这份工作，有一天竟然会吞噬掉他。
　　“凌晨2点30分左右，延山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目前搜救人员正在极力搜救中，伤亡人数不明。”
　　电视里传来新闻报道。
　　就这样，方璇失去了丈夫，林其琛和林韵安失去了爸爸，母亲也因为儿子林远去世的消息，住进了医院。
　　不久，林远的母亲就跟着林远去了另一个世界。方璇还没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就连着办了两场葬礼。
　　如果说悲伤是有音调的，那林家的伤痛一定是G大调的。
　　其实那时，噤城的那些破碎的家庭都和林家差不多。延山煤矿的这次事故造成108名矿工死亡，林家和其他的107个家庭一样，最后获得不过是冰冷的30万元人民币。
　　不知道为什么，人命可以用金钱来计算。它并不像菜市场称肉那般按斤称量，但更像批发收购了一批勤勤恳恳的灵魂。
　　但愿他们来生不用再与黑暗朝夕相伴，也不用再被明码标价，被炸成粉末。

　　方璇依稀记得当年嫁进林家那天林远的模样，记得婆婆爱笑的脸庞。嫁进林家的这些年，她没享过什么福气，但却很满足。方璇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婆婆，生活却还是要继续，她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方璇为了供林其琛和林韵安上学，除了延山煤矿的工作，又找了一份工作。工作的辛苦，再加上方璇抑郁的心情，她积郁成疾，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工作，她知道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等着她。
　　由于工作，方璇无暇顾及两个孩子的生活。林韵安向来很懂事，从小就会帮奶奶和妈妈洗衣煮饭，奶奶和爸爸走后，她更是帮妈妈担起照顾弟弟的重任。

　　那天，只有林韵安和林其琛在家。林韵安在屋子里煮饭，林其琛在院子里玩爸爸给他做的那把木头玩具枪。
　　林其琛往门外看了一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极了林远。林其琛跟着就追了出去，而此时的林韵安还在煮饭，她并不知道，从那天开始，她会失去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
　　林其琛追出门后，并没有发现刚刚的身影，他开始四处寻找。
　　一个衣着干净的男人看到林其琛一个人在街上四处走，上前询问了下情况。
　　“小朋友，你怎么自己在街上走啊？你家里人呢？”
　　“我在找我爸爸。”
　　“找爸爸啊？你爸爸长什么样子啊？”
　　“就…个子高高的，长得好帅的！”
　　“哦，我好像看见你爸爸了，他好像往火车站的方向走了。要不我带你去找他吧！”
　　“好啊，好啊，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你带我去找他吧，谢谢叔叔！”
　　男人对其琛的话心存疑惑，但又很得意地把小男孩骗上了火车。
　　“我刚才帮你问警察叔叔，警察叔叔说你爸爸好像上了这辆火车。”
　　“那叔叔你带我去找他吧。”

　　“其琛，其琛，林其琛！”
　　林韵安走到院子里，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她起初以为，弟弟只是跑出去玩，但她找了一个下午，等到晚上妈妈回到家，也没等到林其琛回来。
　　方璇得知消息后，去警察局报案，警察局告诉她，要等她的儿子失踪24小时后才能立案。
　　她一边痛斥着林韵安为什么不看好弟弟，一边嚎啕大哭。她知道林韵安也还是个孩子，却还是把对生活的无奈发泄到了林韵安的身上。
　　林韵安一直哭个不停，她到处疯狂地找着自己的弟弟，一天没有吃饭的她，没有去上学，接着晕倒在飘满鹅毛大雪的夜里。
　　林韵安被人送回了家，方璇知道自己怎么说她也无法挽回儿子失踪的事实，只能任凭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对林韵安来说，又何尝不是折磨，小小年纪的她，一直到后来，林韵安都活在余生的愧疚中，这样的愧疚，一来就是一辈子。
　　这种愧疚就像是一种毒，蕴藏在林韵安的身体里，不定时地会发作，不分地点和场合。一下一下刺痛她的心脏，她真的希望当年走丢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