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银河之夜》陈牵一

1、你好啊

　　“丁零零—————”
　　长长的下课铃声还未响完，高二（3）班的教室后门就涌出一大波学生。
　　校服穿得七歪八扭的男生们冲在最前面，短发跟着夏日熏风轻扬。
　　一时之间，楼道里咚咚咚地响，就像平原上一群野象的大迁徙。

　　薛祺将数学课本合上，放进桌斗里，然后又拿出数学练习册放在桌面上。
　　教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橙红色的夕阳照进室内，染了不太整齐的课桌，染了教室角落里那个已经满了的蓝色大垃圾桶。
　　薛祺打了个哈欠，用脚也能想到，这会儿的食堂肯定是个斗兽场，她打算眯会儿再去吃饭。

　　她趴着，眼睛一闭上，左眼便有明显的钝痛，她有些担心，害怕眼睛感染。
　　李卫东手上抱一沓英语学科报纸从教室后门走进来，他敲敲薛祺的桌子。
　　薛祺抬头，有一瞬的不忿，因为她已经介于清醒和梦之间了。
　　“不舒服？”
　　她摇头加摆手，“没有。”
　　李卫东点头，将手里的多媒体讲台钥匙递给她，“把多媒体打开，投影仪也是。”
　　薛祺站起身接过钥匙，“好。”

　　投影的幕布缓缓降下，升降轮处发出嗡嗡的轻响。
　　薛祺撑着下巴从教室正门看出去，操场里有人在打排球，她微眯着眼想要看清那个一跃而起的身影，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这没关系，看不清不影响她辨别出那个人是谁。
　　有些人是不需要看清楚就能够认出来的。

　　投影布上显出无信号的蓝幕。
　　她打开电脑连上校园网，又搜索出津城电视台官网。
　　晚上六点半到七点半是自习时间，李卫东规定每天的六点半到七点要看新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防止学生学成榆木疙瘩，学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学来干嘛。
　　三班的同学显然是很乐意的，学生时代，没有人会嫌弃自习时间少的。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到教室，值日生也开始擦黑板扫地。
　　薛祺将多媒体钥匙交给正在抹讲台的女生，“董敏，李老师提前把钥匙给我了，我现在要去吃饭，钥匙就你交给老师吧。”
　　董敏伸出湿漉漉的手，食指拇指轻捻起钥匙串儿，“行。”

　　“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欢迎收看津城新闻。”
　　教室里吵吵嚷嚷的，薛祺从书包里拿出饭卡往后门走，几个男生浑身汗地走进来，她赶忙让开，靠着墙边等他们先走过。
　　南亦谦抱着排球走在最后，五指张开轻按黄蓝色的拼接皮面。
　　她低着头，能够看到男生手腕上的那块黑色运动腕表。

　　“据本台记者报道，东城区杏花街昨日发生一起命案，一名年轻女性遭人性侵并杀害，二十四小时之内，警方便凭借周边地区的监控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目前犯罪嫌疑人薛某仍在逃。”
　　宽大的投影屏幕上，记者握着话筒不断向警察发问，摄像头对准已经打了码的犯罪嫌疑人。
　　薛祺心忽然跳得很快，左眼的钝痛更加明显。

　　女主播的声音张弛有度，“据悉，该年轻女性为津城高中的一名学生，犯罪嫌疑人为附近的居民，记者走访得知，该中年男子无固定职业，妻子也已悄无声息得离开多年。”
　　薛祺一个激灵，转身想走。
　　排球重重得砸在她身上，她几近惊恐地抬头，南亦谦正冷笑着看她。
　　一时之间，整个教室里的人忽然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和南亦谦同一个表情。

　　趴在课桌上的女生忽然睁开眼睛。
　　教室里空空荡荡。
　　薛祺抹了一下脸，这个梦真是百做不厌啊，她想。
　　抬手看看手表，六点十五，才睡了十五分钟而已。
　　和梦里一样明艳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她轻轻得闭上眼睛，像是在安抚刚刚在梦里被吓到的人。
　　她摸了一下左眼眶，仿佛那疼痛还在。
　　明明瘀伤已经好了很久很久。

　　一年，就是很久了。
　　女主播的位置已经换了一个人，今天的社会新闻也不过是丢了一条狗。
　　薛祺打了个哈欠，拿了饭卡和单词记忆卡往食堂走。

　　楼道已经被值日生拖过了，浅浅一层水渍，浓郁的暮色就在这样的地面上晕开。
　　顾宁甩了甩头，刚在水池旁冲过的，这会儿那水珠被他甩得四下溅开，像极了一只被雨淋了的大狗。
　　南亦谦嫌弃地推开顾宁，尽管他的头发也还在滴水。
　　值日生将抹布裹着楼梯扶手一路擦上来，不宽的楼梯挤了四个人。
　　薛祺低着头看单词卡，头也没抬得往旁边挪，值日生像条鱼一样从薛祺和南亦谦之间溜走。

　　她继续慢悠悠地，一边下楼梯一边背单词。
　　“回去把你物理练习册的那几道大题给我抄一抄啊。”
　　南亦谦莫名心气不顺，“自己做”，话说完人就一步两个台阶地快速离开。
　　“哎——都是兄弟——”

　　高二（3）班的座位是李卫东在将男女隔离的基本原则下，按照身高、性格等精心安排过的，每个人的桌子都是分开的，因此在班里没有同桌这一说。
　　南亦谦坐在倒数第二排，他看着自己前面的空座位，桌斗里只放了一两本，应该是她一会儿要用的，其余的书全部被她收纳在一个从小卖部要来的矿泉水纸箱中。
　　太整齐了，让人看着烦。

　　教室后门一阵吵嚷，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在最后一排坐下开始闲聊。
　　南亦谦本身就烦，这个时候被闲聊声弄得更烦，他拿出CD机戴着耳机开始听歌。
　　播放列表里还是只有一首歌，不，那应该只是一个demo而已。
　　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他只用了顾宁的那把闲置了很久的吉他。

　　最后一排聊得热火朝天，成林人高，坐在课桌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说，“明天校队训练要提前半个小时，我就不跟你们去游戏厅了。”
　　剩下围堆的五六个男生七嘴八舌地说他很烦。
　　薛祺回来的时候，瓜子皮飞了满地。
　　黑板上的值周生一栏写着董敏，她环顾教室一周，没找到人，快要上课了，她将记忆卡和饭卡放桌斗里，拿了扫把开始扫。

　　当她开始扫地的时候，那一群男生像是被贴了符咒的僵尸，停止了胡扯，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平整的地板砖地面很容易扫，几扫把就拢了一小堆瓜子壳。
　　薛祺弯着腰将垃圾扫到撮箕里，又瞥见他的座位底下也不多不少地飞了些壳，她很快将视线移开，速度地收拾完回到座位上。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班长拿着书坐到讲台上，底下打瞌睡的打瞌睡，做题的做题。
　　南亦谦有些无聊，他手里开始转笔。
　　前座的人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薛祺座位前面的那个女生比较胖，她就只能将课桌往后一移再移。
　　而后面的人自然是不会给她多余的空间的，她也不会去问对方能不能挪开一点。

　　南亦谦单手支着下巴，他几乎要怀疑她是蜷缩在座位里面的。
　　不过也正常，她本身就不聪明，必须得像这样熬骨熬血地才能进入班级前十名，就算是这样，她也随时有可能跌出去。
　　她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天资这种东西。

　　细瘦修长的身材让人怀疑她营养不良，后脑勺的低马尾似乎随时都有散开的危险，不怎么说话还低着头走路，邵婉筠怎么会和她这样的人做朋友？
　　南亦谦最烦的就是她穿白色T恤，那T恤衫质量差，尽管内衣的颜色已经是浅蓝色，却仍旧能够看出来。
　　他摘下耳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拿来吧。”李卫东拍拍成林的肩膀。
　　成林哀嚎一声，“老师，这刚买的～”
　　教室里大笑。
　　李卫东推推架在大圆脸上的圆眼镜，“那正好，我的手机该换了。”

　　班长从讲台上走下来，李卫东将手上的文件放在讲台上，“来，同学们将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我讲几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我们这周五进行月考。”
　　教室里一阵叹气声，“怎么又考啊，还没高三啊。”
　　李卫东，“你们还没高三啊？这今年的高考都结束了，还非得到九月一号才承认自己已经高三了？”
　　有调皮的学生回应，“那不是恐怖片开始得越晚越好么。”
　　同学们笑起来，薛祺低着头，也想笑。
　　“顾宁，你别一天到晚尽说这没用的。”
　　李卫东将手上的考场安排递给第一排的同学，“下课后贴在教室后面。”

　　下课后，教室后面的公告栏被挤得水泄不通。
　　薛祺起身从前门走出去，下节晚自习是语文课，董老师提前告诉她去打印室拿打印好的语文小练习。
　　隔壁二班还没下课，楼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
　　她走到楼梯口停住了，仔细听一下，已经听不见班里的声音了。

　　顾宁从人群中挤出来，坐到南亦谦的桌子上，“ 你41考场，座位号2。”
　　“你呢？”
　　“我3考场，就在班里。”
　　“考完记得帮我把书搬回座位。”
　　“那物理作业借我抄。”
　　南亦谦在自己乱七八糟的课桌里摸了一通，将练习册递给顾宁，“你好歹抄完认真把答案看一遍，考试谁能帮你。”
　　“知道了知道了。”顾宁害怕他再继续说下去，赶紧扯开话题，“我说你能不能收拾一下你座位，你看看你前面那个，那点儿空就够人家用了。”
　　南亦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铃声响起，顾宁从桌子上跳下来，带歪了薛祺的椅子，他随手扶一下，“行行行，你的课桌你做主，我走了。”

　　讲台上，薛祺低着头数小练习，她抬眼看了一下，十列七行，然后她将小练习分好，一摞一摞得递给第一排的同学，“往后传。”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题不做，时间为半个小时。”

　　教室里安静极了，只剩下笔在纸上划过的刷刷声，不愿意做的，也是安静地趴在桌上睡觉，没有人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往外跑，也没有人说闲话。
　　跟其他学科的晚自习很不一样。
　　亘古不变，亘，是前鼻音，薛祺勾出注音错误的选项。
　　然后，她看着那个词开始出神。
　　真是安静啊，她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一年前的事情似乎没有人再谈起。
　　没有人再往她的座位上扔垃圾，也没有人再跟她说话。
　　虽然她本身也不怎么说话。
　　薛祺想，邵婉筠的人缘是真的好，这么多人会为她愤愤不平。

　　半个小时到了，她将答案发下去，又在黑板上写道，“前后桌互换卷子批改，打分。”
　　教室里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写完之后，薛祺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有些结巴地说，“别，别前后桌互换，左右桌互换吧。”
　　“搞什么啊，烦不烦。”有已经换好的同学抱怨。
　　南亦谦拿着答案，自己对着改了自己的卷子，等改完，卷子就是绯红一大片。
　　高中语文，真是人生一道坎。

　　晚上十点四十五，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
　　“走，小卖部。”有男生吆喝。
　　薛祺的物理作业还剩下最后一道大题，三问中她做出了两问，最后一小问却连一点思路都没有，她咬着笔头，死盯纸面。
　　有界磁场，微粒不带电，求最大速度，她头真的有点疼。

　　顾宁背着书包走到南亦谦的座位旁，将练习册还回去，“最后一道题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简单的方法啊，那答案简直可以口算出来了。”
　　“猜的。”
　　顾宁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
　　“走了。”

　　过了会儿，薛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深呼吸一下，然后放下手中的笔，收拾好书包。
　　学校里灯火通明，操场里更是亮如白昼，不少学生在跑步，校服系在腰间，跑起来后袖子就一下一下打在腿上。
　　值日生快要扫到她的座位上来了，薛祺背着书包走到教室后面，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考场位置，41考场，1号座位。
　　她想，四十一班，离自己班还挺远。

　　回到宿舍也不能马上洗漱，她拐个弯去了羽毛球场，羽毛球场的灯坏了，位置也偏，没什么人。
　　她坐在黑漆漆的看台角落里，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人过来这边，然后她拉开书包，从夹层里取出手机，安上电池后开机。
　　登上Q/Q后，暑假兼职群的消息已经99+了。
　　薛祺将消息从头看到尾，这不仅仅是不想漏掉任何一条招聘信息。
　　一个便利店的兼职吸引了她，可那个时间让人犯难，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即将升高三的学生应该还要补课，而且一补课就是一整月，完全调不开。
　　她一下一下地用食指蹭着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手机屏幕，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布艺钱包，半晌又没了动作。
　　拿出来再数一遍也没有用，钱不会因为多数了几遍而生出来。
　　要不，不参加补课了？不参加了。
　　钱真是一个好东西啊，薛祺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薛祺将脑袋磕在膝盖上，有点想睡。
　　十五六岁，怎么会这么难挨呢？
　　她说不上自己是不是讨厌邵婉筠，如果嫉妒不算讨厌的话。
　　你好啊，薛祺轻轻地说，然后又安静下来，在黑暗里听了听，她想，不像，真的不像，自己从来不会主动说你好。
　　只有邵婉筠那样的人，才会用那么明媚的表情对着一张冷漠的脸说，你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