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弦上雪

9、笼中雀（八）

　　雀鸟没有成功飞到终点，它在不归林外就支撑不住，落在地上现出了青年的轮廓。
　　事到如今，他操控人类的身体，竟比作为雀鸟的本体还轻车熟路。
　　强忍住胸口不断翻涌的烦恶感，伊莱从地上捡了一根长枝，支撑着一步步向深处走去。路过的枯枝和藤蔓都已经认出这位得到允许频繁出入的客人，自动向两边让出道路；但他还是花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才到达树林中央，站在奠柏面前时已经摇摇欲坠。
　　“这个……给你，也许、是你……要的。”
　　他努力让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男人闻声转过身来。是的，现在的奠柏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人类的外形，就连肤色也褪去了淡淡的暗青，显得健康而强壮。
　　他抬起手，伊莱手心里的黑色种子自动向他飘过去，伊莱看见它在漂浮过程中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撑破种壁冒出一对嫩芽，停在奠柏的面前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很好，你做的不错。”
　　男人赞许地看着他。
　　“那就……好……”
　　他想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还想告诉男人“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你不能以无权干涉人类当借口，你一定要帮我救她”。
　　但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伊莱发现自己又睡在了奠柏的枝桠上。
　　它和其他任何植物的质感都不一样，既没有坚硬的支撑，也没有粗糙的树皮遮盖，硬要说的话，奠柏的主干就像软体动物的表面，充满其中的液体隔着薄薄一层膜形成的弹性，坚韧又柔软。尤其睡在上面，就像水床一样凉爽舒服，除了过分妖异的浅绿色可能引起生理性的不适，奠柏的身体几乎算得上完美的卧室。
　　这次沉眠比他想象的还长久，等到伊莱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把自己的身体和大脑都从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拖出来时，他敏感地察觉到不归林的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
　　光照的强度，角度，风力，风向，气味，温度。
　　似乎一切如常，又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背对着他负手站着的奠柏，伊莱甩甩头，努力让自己从恍如隔世的虚无里回神。他整理好衣服，让它们显得整齐妥帖，然后从树上跳了下来。
　　“可以帮我救人了吗？”
　　他已经等了太久，甚至不惜为了拿到奠柏需要的东西赌上性命，还好那条触手没能当场打死他，经过这场无梦的长眠，现在他感觉已经好多了。
　　只不知其间耽搁了多长时间，这让伊莱心急如焚，完全顾不上寒暄礼貌，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要求。
　　奠柏没有回答，仍然背对着他，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失望与愤怒瞬间涌了上来，伊莱失声叫道。
　　“吾曾告知汝。”对方则恢复了讳莫如深的语气，“即使吾身为神，亦无力干涉人类生死。”
　　“你骗人！”
　　伊莱扑上来抓住男人的衣服下摆，男人还是不肯回头看他，分明是心中有鬼，不敢直视。
　　“那个女医生求了你什么？你答应了她没有？”
　　“……”
　　“你说啊！”伊莱双眼都被染上鲜红，“她求你救一个人，你帮了她，我说的对不对？！”
　　男人终于回头看向他，狭长的双目闪过危险的光。
　　“是。”
　　“那为什么不能帮我？”
　　青年几乎声嘶力竭地吼着，面对他的质问，男人只是抬起手，对着主干延伸出的一根分枝挑了挑手指。
　　分枝上的一片叶闪着光，男人告诉青年：“汝眼下看到的，是那名女人的灵魂。”
　　“……！”
　　“生命之力，只可替换，无法重生。”男人缓缓说着，声音不带任何感情，“那名女人的愿望，是让时光在一个女孩身上倒流，让她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仅仅如此，代价就是她自身的生命，以及灵魂的自由。”
　　“代价……”
　　伊莱喃喃地咀嚼着这个词汇，是的，在渔村初见时，医生劝他时也是这样说的。
　　她说，先生，您最好还是谨慎一些，事关生命力的移转与时间的流动，代价可能是常人无法承受的。
　　而当时劝别人的她，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付出代价。
　　“……这样也很公平。”他深吸一口气，“请你也取走我的灵魂，让格秋重新活过来吧。”
　　“吾不允。”
　　“……为什么？”
　　“吾之行事，不需向任何人解释。”
　　“你——！”
　　被欺骗的愤怒燃烧着伊莱的理智，他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拼上性命为对方取回了他想要的东西，奠柏却轻飘飘的一句“不允”就想把他打发掉。
　　他咬紧了牙根，“我再问一遍……”
　　“不必多言，吾心意已决。”
　　眼看着奠柏已经有些不耐烦，就要拂袖而去，伊莱红了眼，握紧手中的东西。
　　“既然如此，你不要怪我……”
　　“唔！”
　　话音未落，一把窄而短小的匕首插进了奠柏主干旁一条较细的气生根，笔直地钉在那上面微弱跳动着的位置。男人发出一声闷哼，正如伊莱多日观察，林中除了这一条看起来并不粗壮的气生根，其他树枝都在不时变化着位置，而每次奠柏在他面前显现出人类外形的轮廓，必定在这根气生根的附近。
　　这里一定是他的命脉。
　　无数暗红色的涓流开始在匕首插入的位置积聚，原本沟壑横生的树皮下开始出现越来越剧烈的、脉搏般的跳动，接着一股股液体从创口处喷射流出，带着令人恶心的腥臭味。伊莱忍不住退后半步想要拔出匕首，却被侧面伸出的一条软枝缠住手腕，整个人甩了出去。
　　“唔！”
　　完了，他想。野兽濒死前的挣扎是惊人的，好的猎手都应该学会提防成功前最后的反扑。他本想杀死奠柏，从这个邪神身上强行夺走力量，万一成功，至少还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
　　可惜命运一如往常，从来不肯给他挣扎的机会。
　　伊莱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预想的解脱却并没到来，他没有被吞噬、贯穿或是撕碎，而是重重摔在了地面上。在扬起的尘灰中，伊莱眯起眼睛去寻找男人的身影，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受到重创的样子，动作只略微迟滞了片刻，接着铺天盖地的暗绿色枝条再次密密麻麻地将伊莱包围起来，重新织成了那个怪异的鸟笼。
　　“看来，汝还没弄清自己的立场。”
　　久违的情绪淹没了哈斯塔，他几乎忍不住想把这个反叛的小东西活活勒死。带着倒刺的藤条深深陷入肌肤，伊莱被铺天盖地的束缚缠得喘不过气，只剩下潜意识里的执拗让他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求饶。
　　“呼……呼……”
　　在他眼前已经开始向上翻起、快要丧失意识时，身上的枝条突然同时放松，伊莱重新跌落在鸟笼底部。只不过这次，身下并没有密密麻麻的细刺穿入身体，男人背后那朵奇异而瑰丽的暗红色花朵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鸟笼顶端，它就在这场激烈的争斗中款款地开了，金黄色的花粉瞬间把伊莱包裹了起来，还有一部分随着急促的呼吸被吸入了体内。
　　“咳咳、咳咳咳！”
　　刚刚度过缺氧的窒息，伊莱就被呛得咳了起来。那花粉看起来就不太妙，一进入身体仿佛都像烟花似的在血液里炸开，他迅速坐起靠在树枝织成的笼网上，抬手掩住口鼻，一边抵制着体内升起的诡异热度一边警惕地望着正向鸟笼走来的男人。
　　“呵呵呵……晚了。”
　　嗤笑着伊莱后知后觉掩口的举动，男人蘸取一点花粉放在眼前，没见他有任何动作，那些细小的颗粒就跳动着燃烧起来。它们在男人的控制下逐个爆开，化为更细腻的齑粉，落到青年皮肤表面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
　　“这、是什么……”
　　伊莱惊恐地看着这些仿佛有生命的小东西钻进身体。他不惧怕死亡，但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这些超出常规认知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刚刚以必死之心燃起的勇气迅速被击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汝在害怕？”奠柏发现了新奇的东西，“吾还是第一次见汝表现出畏惧。”
　　伊莱咬紧下唇，他发觉对方正在欣赏自己的反应，便不肯再流露出可供取笑的情绪。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来这里，取你的力量。”他低声说，“你不肯给，我只能硬抢。”
　　“呵呵呵……不错，的确像是汝会做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