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弦上雪

8、笼中雀（七）

　　从不归林回到渔村已近黄昏，村子里已经没多少人把心思放在捕鱼种田上，清洗后仅剩下一半左右的人口，都在家摆起供奉物，祈祷海神再临之时不会降罪于己。伊莱轻易地在码头的船坞里找了一条轻便结实的小舟，独自往安德鲁带他去过的海底城上方驶去。
　　黄昏前的闯入者伊莱并不陌生，那个医生果然是嗅到危险的气息提前撤走，不知又从哪里打探到消息，在这片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找到了安全的入口。
　　为她引路的是上次在不归林入口碰到过的疯女人，她依旧穿着那身与环境宛如一体的破烂衣服，情绪却稳定了许多。
　　伊莱看到她走上前对奠柏行了一个颇为古怪的礼。
　　“哈斯塔大人，请恕我擅自带这个人类进来。她有求于您，同时也带来了有用的东西，值得您听她说上两句。”
　　奠柏不置可否，像没听见似的对伊莱说：“汝该去了。”
　　医生和那个女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他，伊莱明白这是在场的人在向他下逐客令。如果可以，他很想知道医生究竟是什么有求于奠柏，他有预感，这个医生要说的事与他的所求可能非常类似、甚至有所关联，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伊莱就知道他们是同一类人。
　　但他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礼仪，顺应其他几位的愿望走了出去。

　　奠柏没有骗他，胸前覆盖了原有神印的那只眼附着着海洋之神的力量，让他在水底也能自由呼吸，他甚至比在陆地上行动还灵便了一些。
　　他不知道在这里能否找到奠柏想要的东西，也不知道被邪神侵染的自己还能否解开封印，只能硬着头皮抱紧事先准备好的石块，看着身体缓缓下沉。大约下落至一二百米深、水压快要达到眼睛和鼓膜都难以承受的阈值，已经逐渐陷入黑暗的水下忽然跳进一丝亮光，接着越聚越多，在伊莱面前打开一片豁亮的海底天空。
　　透明的水泛着淡淡的青绿色，光从头顶透过液体折射柔和地照下来，脚下是用于建筑宫殿的大块青砖，水底竟真的别有洞天。
　　伊莱尝试着放下手中的石块，果然如他所料，海底城是与外界隔绝的空间，他并没有再控制不住地上浮。很快他就习惯了在水底走路，脚下和周围的石料显然经过了不少年头，精致的壁画局部磨损，墙砖与地面的缝隙里都长满了海藻，一眼望去有种断壁残垣的萧瑟感。
　　察觉不到任何压力和危险，伊莱信步前行，边走边抚摸着一侧的墙砖。上面的壁画像在描述什么故事，他稍一留意就被吸引了进去。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古代祭司和一位未知的神明，祭司因全心全意侍奉神明而受人尊敬，并被赐予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一次，祭司预见到即将发生一场海啸，海岸线向内移动，数十个村落即将被吞没。这样的灾祸难以避免，先知只能预知，不能改变未来，于是只身前往海底寻求神明的帮助。
　　根据壁画显示的内容，祭司所信奉的那位神明就栖息在这座海底城，但他只能掌控海面上的风，他告诉祭司，他只能改变风向以减弱巨浪对人们的伤害，但海水还是会淹没城市。
　　祭司只能前往海洋更深处。他把自己献祭给了海神，避免了灾难的降临；但他原本信奉的神明却因信徒的背弃而震怒，他在本应发生海啸的那天召来台风，人类依旧伤亡惨重。而神明随后也为自己的冲动悔恨，从此潜入海底城，再也没有出现过。
　　“结局不会改变吗……”
　　血雀的手掌抚过最后一幅画面，他被上面恢弘的场景震撼，又困于自身经历与立场，不自觉地代入其中，仿佛那个无力挣扎的祭司就是他自己。
　　如果知道怎样挣扎，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该怎么办？
　　伊莱茫然地看向大殿另一边。画壁的尽头是空荡荡的殿堂，殿堂另一端的屏风后还有一间暗室，他推开暗室的门，里面似乎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石床、衣架之类的日常用具。
　　靠近石床的墙壁上甚至挂着几件衣袍，伊莱眼尖地发现上面的纹饰有些熟悉。
　　是刚刚的壁画！
　　伊莱警惕地退后两步，后背紧贴着墙壁。墙上的衣服明显属于壁画里的主人公之一——风神的祭司，但他的随身物品却在此处出现，难道他并没有像画中描述的那样献祭自己，或者说另有奇遇，以至于现在还在这座空旷无人的海底城里度日？
　　他慌乱地屏住了呼吸，石室和殿堂和刚刚一路走来看到的一样，仍然没有任何生灵活跃的气息。水底甚至无法听见自己的气息，伊莱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或者被卷入了另一个空间，与原来所存在的世界渐渐背离。又过了一会儿，这样的认知带来的空虚感甚至让他在极度紧张之下反而走向松弛，他无意识地歪着头，侧脸靠在墙壁上。
　　目光转向身后，他才发现自己背靠着的墙壁上也有图案。
　　一棵巨大的榕树，或者说，有着无数气生根、垂下几乎把本体完全遮住的奇树，树上坐着一个青年，身着红袍，画面精细到连红袍边角缝着的金线描边都能看清。
　　这不是……他和奠柏吗？
　　伊莱瞪大了眼睛，转身仔细盯着这幅匪夷所思的壁画。
　　它不可能是突然出现的，从他踏进这座海底城，就没有其他活着的东西出现过。
　　可里面的主角又是如假包换的本人，就连微微抿着的嘴唇、淡漠的神情，也和他分毫不差。而除了人像以外的区域都没有色彩，这让伊莱不由得想起早些时候窥视到的奠柏记忆，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落寞。
　　他心有所感，抬手去抚摸画中人的脸。壁画像是在等待与他共鸣，掌心接触到的画面逐渐散发出柔和的光，光芒越来越盛，投射在石室中心的桌台上，直到那里凭空出现了一个珠光宝气的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颗黑色的种子。
　　伊莱伸手取下，它大概有手指肚大小，整体呈椭圆形，表面干枯而充满褶皱。种子一被取下，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巨震，接着周围的墙壁也开始有微小的砖石扑簌簌地往下落。
　　看来他触碰了重要的东西，海底城失去了平衡，开始崩塌。
　　伊莱努力在越来越剧烈的晃动中跌跌撞撞地顺着来路往回跑，种子被他捧在手心里护在胸前。在他还差一步迈出大门时，一道深紫色的闪电从面前划过，伊莱硬生生止住脚步，灵活地向后翻了个筋斗，看清面前是一条狰狞的腕足。
　　阻碍他的是一只巨大的软体动物，可能是章鱼，也可能是乌贼，但显然并不是自然界存在的物种。它舞动着两三只触手同时向伊莱攻击，从水底看不见它的全貌，可以肯定的是，这只怪物比最雄伟的渔船还要大十几倍；仅仅一条触手就有寻常人的腰那么粗，朝着伊莱扫过来，带起的水波就能把他推出数十米远。
　　伊莱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地躲闪着触手的攻击。水下并不是他擅长作战的环境，也没法以原形逃离，他只能见招拆招勉强对抗。
　　触手顶端带着丝状的齿，在攻击过程中不断招展着想咬上入侵者的身体，把他卷入腹中；类似背鳍的结构像刀锋般划破水流，伊莱还要留神不被它们割到，否则后果恐怕跟撞上利刃没什么区别。
　　背鳍……龙？
　　在缠斗间的空隙关联起前因后果，伊莱不禁暗骂起愚夫愚妇传谣害人。这个拥有灵活触须的生物恐怕就是封印持有者的眷族，负责看守海底城里的东西，一有人靠近就会掀翻船只将人赶走，却由于触须的一部分看起来像是龙，而被惊慌失措的渔民们编辑加工成恶龙的传说。
　　眼下的情况完全是被缠住了，伊莱焦急地想着。触手的攻击无穷无尽，光是应付不被击中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他必须得先穿过那篇海底天空，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与秩序，而现在整片天空都被守卫者垂下的触手遮住，他根本无路可逃。
　　要先把种子放下，暂时回避之后再来吗？
　　不。伊莱咬紧了牙关，他清楚机会仅此一次，要是现在就这么离开，下次他恐怕连这颗种子的影子都找不到。
　　他看准对方攻击的空档，朝一根正拍在地面的触手合身扑去。
　　粗壮的触手迅速回击，结结实实打在伊莱的胸前。他不闪不避，任由它把自己扫向半空，在其他触肢反应过来之前忽然方向一转，借力跃出了由它们织成的天罗地网。
　　海底和水面同时响起庞大的呼啸声，守护封印的眷族被诡计欺骗，愤怒地嘶吼着，水上的天空霎时间也开始电闪雷鸣。
　　一只通体红色的雀鸟从水面冒出，穿过紫电与积云，朝岸边的方向疾速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