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弦上雪

4、笼中雀（三）

　　按照奠柏的指示，青年来到了约十英里远的渔村。
　　前一晚，他在不归林中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在过去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伊莱一直困于相似的梦境，梦没有终点，每次都是惊醒。
　　于是当奠柏对他说可以在林中随意选个地方休息时，伊莱竟有一瞬间的怔忡。但他没有等对方催促或是疑问，自行找了一处宽阔的枝桠分岔睡了上去。
　　林子的主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个从容的小家伙，当然，他没有再侵入伊莱的精神，不知道对方在躺下接触到树干的瞬间意识到了“这是奠柏的身体”，还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
　　但他表现的仍极为自然，阖目后鼻息很快平静下来。他睡得很安稳，一个梦都没有。
　　第二日伊莱在晨曦中醒来，耳边并没有他所熟悉的虫唱与鸟鸣，奠柏化成的实体还在，背对着他望着远处，身影看上去有几分寞落。
　　守着这样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他每天在想着什么呢？
　　心底涌出的疑问把伊莱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该去试图窥探和理解这样一个邪神，他对自己说，收敛了思绪很快出发。
　　渔村和所有临海人类聚居地一样，由简陋的房屋、交错的栈桥与大片晒场组成。稍微特别的是靠近山地的半岛地形，这里气候勉强算得上宜人，冷空气沿着背靠的中央山脉南下时经过天然形成的谷地，再到陡然平缓的岛屿，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因此当地得以保持稳定的气温，勉强能种植些粮食谷物。
　　但这仍无法扭转单一经济来源的窘迫。伊莱一路走来，看到的房子都是低矮窄小、仅能满足生活必需的，靠海一面由石头垒成，就地取材，还能实现防风的功能；朝向陆地一侧则用木材搭建，增强房屋的结构性同时结实透气。男人们都趁着天色早出海去了，晾晒鱼网、处理食材的是各家各户的渔妇，老人和小孩也帮着做活，年龄稍大的少年少女们还有的在沙滩上寻找着颜色好看且基本完整的贝壳，盼着用它们换点钱贴补家用。
　　伊莱彬彬有礼而冷淡的态度在淳朴的民风下很容易引起注意和尊敬，他很快在一个八九岁左右女孩的指点下找到了这个贫弱村庄的主事者。
　　“您好，先生。我是艾米莉·黛儿，是这儿的医生。”她客气而拘谨地搓着手，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没有太多时间的痕迹，在海风强盛的地带已经算是难得的精致。
　　“您好，感谢您的接待。”伊莱同样客气地回礼，他看出对方的局促，主动顺着她的指引坐了下来。
　　初冬傍晚时分，他们在略显阴暗的室内点着灯谈话，为防风而特别设计成手掌见方的暗窗仍不免被吹得哗哗作响。在女医生歉意的目光下，伊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医生能为他提供一些线索。
　　“原来您是要打听这个。”医生轻声细语地说，“不瞒您，我来到这里也还不足三年，对这些传闻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我所知道的都会毫无保留地说给您听。”
　　“十分感谢。”伊莱欠欠身予以回应，能和这位医生第一时间取得联系真是太棒了，不然他还得大费周折地从那些渔民口中零碎打探消息。
　　“这里似乎自古以来信奉着一位海神——不光是这里，从村子向东沿岸五百海里的范围内，都流传着这位海神的传说。”医生边回忆边缓缓叙述，在脑海里仔细核对着细节，生怕弄错了哪一点。“这位神明的作用与其他渔人所信仰的不同，比起保佑出海的人平安、气候风调雨顺，海神更重要的职责在于，一个人如果犯了公认意义上的‘罪’，他会掀起巨浪，吞噬罪人的生命。”
　　“罪？”
　　“是的。”医生点点头，“这位大人在传说中的地位，似乎更接近于‘惩戒’。也正因如此，几十年前才会出现令人混淆的论断……”
　　“什么论断？”
　　“是……海神的消失。”
　　医生神色忽然转凝重，她下意识地朝两侧身后都看了看，尽管阴暗的房屋内除了她和伊莱并没有旁人。
　　“几十年前，天气忽然失序，常常一早风和日丽，还没过上午就忽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当时的村民叫苦不迭，自发地加大了祭品和供奉的分量和频率，但丝毫没有见效。后来有人在出海时见到了恶龙……”
　　“龙？”
　　“对，恶龙。恶龙背后生着鳍一样的龙翼，每次遇到渔船必定会兴起风浪掀翻，目击者就是在那时候见到的恶龙。”
　　“那他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问题就在这里。被掀翻的渔船上大多数人都殒命大海，但也有少数人活着回来了，并且——”
　　她清了清喉咙，伊莱不由得身体前倾，想早一步跟上这个女人口中的悬念。
　　“回来的人模样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了他们十年八年前的样子。”
　　“不论是样貌，还是身体机能，回溯的时间或多或少，但只要看一眼就明白，时光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倒流。”医生压低了声音，“这也是我留在这里的原因。医学并不能解释全部，有人说海神化成了恶龙，也有人说海神离开、留下了他的部下眷族，但没过多久，陆地上也同时发生了怪事……”
　　“您来的时候经过那片枯树林了吧？您也一定听说过，那里在坊间传言里的名字，不归林。”
　　“恶龙出现前后，不会差超出半年的时间，那片树林的地方忽然生了一棵树，路过那棵树的商队开始频繁消失。”
　　“那里原本是最好走的一条大路，不像现在，当时行人还很多。接二连三出了失踪的事之后，传闻也渐渐变得可怕起来，说是吃人的奠柏长在了那里。那树明明没有任何绿叶，却始终维持着生命，随着人一个接一个消失，枯树林也越长越繁盛，直到今天还在不断向外扩张。谁都不禁会去想，到底是什么在维持着它的养分呢？”
　　“起初人们虽然恐慌，却也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多么紧要的位置。毕竟食人林并不会自己移动，跑到村子里来攻击人类，而人们忙于奔波求生，对那些无法解释的异常又实在很健忘，有时对难以理解的事又有着惊人的接受程度……等到二十年前左右，村子里出了偷盗通奸的丑事，还会把罪人丢到枯树林里去。”
　　“罪人……？”静静听了许久的伊莱忍不住出声确认。
　　“是的，罪人。”医生重复了一遍，看着他的眼睛，“您也注意到了？”
　　“吞噬生命、时光倒流、惩戒罪人……那位‘消失’的海神，就像被一分为二，一半留在海里，一半到了岸上。只是似乎有什么出了错，这两部分看起来都失去了控制，比起管理人类的神，更像是给人来带来灾祸的，妖魔。”
　　在与伊莱的对视中，医生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
　　伊莱点点头，不置可否。医生提供的信息十分有用，但大多数他在进入不归林前就已经打探和猜测到八九分了，与那传说中的奠柏面对面打过交道后更印证了他的想法。当然，他还是对医生的猜测表现出了应有的惊诧，并由衷地赞叹了她强大的逻辑能力。
　　对方对他的称赞表示感谢，同时担忧地看着他。
　　“克拉克先生，或许我不该说这话，毕竟……我自己也是出于类似的目的，才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她打量着伊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抿了下唇，长篇大论让她感觉有些干渴了。“您要是窥探海神的力量，还是谨慎一些吧，现在无论恶龙还是奠柏，都太过危险了。”
　　对此，伊莱报之以一个长而标准的躬礼，庄重到医生都不安起来。
　　“万分感谢您的坦诚和热心。但您能否再告知我——”
　　“啊，请您别这样客气……”
　　医生慌乱地摆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