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弦上雪

3、笼中雀（二）

　　越往密林中心，沿途的景色越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样，逐渐透露出鲜活的气味。
　　死气沉沉的枯枝败叶也被层级分明的浓绿取代，闯入其中的红色小鸟却丝毫未被吸引，翕动的羽翼保持着原有的频率，直到层叠交错的枝叶遮盖被拨开，现出树林正中的主干。
　　飞鸟放慢了速度开始滑行，在空中留下一道抛物线后悄无声息地落地，细碎的尘土裹挟着午后明亮而不刺眼的光线，尘灰散去，重新露出红袍青年的身影。
　　“汝因何而来……”
　　一个声音直接传入脑海，舔舐着来人的耳膜嗡嗡作响。青年不露声色地抬起眼皮，巨大的主干足有五六人环抱粗细，表面覆盖的不是常见的树皮，而是近乎透明的薄膜，薄膜下能看到饱满的鲜艳汁水流动，青年甚至顺着声音的共鸣听到了树干中心搏动的心跳。
　　已经不能用“树”来概括的存在——它更像是一个模拟成树形的异类动物，透着荧光的绿色液体在薄薄的、富有弹性的表皮下汩动，让人看一眼就会引起生理性的不适。
　　青年却没有露出丝毫厌恶或是犹豫的神色。
　　他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朗：“我来取不归林的力量。”
　　树林中央陡然剧震，狂风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朝青年卷来。那震动自脚底传来，青年只觉心脏被一只手抓住，瞬间被夺去了呼吸。
　　他直觉这里的主人在笑。随着笑声节律性抖动的五脏六腑、发笑时紊乱的鼻息以及收紧的肌肉都转化成了折磨着他的外在现象，他想像刚才一样化为原形脱身，身体的每一寸表面却都被千钧重压挟制，丝毫动弹不得。
　　比入口处更灵活的藤条环绕上来，它们像一条条有生命的触手，湿润、坚韧、富有弹性，缠上了青年的四肢。
　　“血雀……弱小的生灵……”
　　树林的主人认出了他的身份，语气带着傲慢与轻微的惊异。的确，作为一只在自然界过于弱小、在鸟类中也并不以力量见长的生物，即使吸取天地灵气成为更高等的存在，血雀也并不是多么值得警惕的对手。以当前压倒性的力量优势，这里的主人完全有资格下这样的论断。
　　“放开……”
　　青年发出难受的呢喃，那些藤条并未满足于制服他乱动的手脚，而是得寸进尺地钻入长袍底。它们带着令人恶心战栗的冰凉黏滑抚遍了每一寸皮肤，还恶作剧地不时吸吮；青年一阵阵战栗，被摆弄得狼狈不堪，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
　　藤条作弄了一会儿，发现摩擦吸吮带来的影响趋于式微，开始开发新的乐趣。它们张开顶端的嫩芽，咬住青年暗红色的外袍，把它朝四面八方扯着伸展开。这一举动得到了它们想要的效果，青年开始发出呜咽般的尖细叫声，尽管那声音被他极力压制在喉咙里，还是漏出一阵接一阵破碎的哭叫。
　　这惩罚实在太过刁钻——林中主人像是十分了解各类生灵的弱点，那件覆盖住全身的长袍如他所料，正是血雀的羽毛化成的。现在它就像被撕扯着浑身的毛发一样痛苦，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撕扯的过程还被无限延长、分割细化，掰开揉碎地一缕缕钻进骨髓。
　　“哈啊……”
　　血雀伸长脖颈，想用动作缓解被施加的煎熬。但藤条更深入地固定了他；他不被允许做出任何动作，只能被动承受着戏弄与挞伐。
　　这是惩戒他的无知、无礼与狂妄。
　　折磨持续的并不长久，但对于青年来说却十分漫长。他的瞳孔很快涣散，不归林的主人在吞噬灵魂方面驾轻就熟。眼看藤条即将缠上胸前属于心脏的区域，给予致命一击时，青年胸前的暗纹忽然闪了一下。
　　那是个十分不起眼的图印记，像个蹩脚的纹身，简单的图案古朴而稚拙，却在关键时刻亮起纯净而明亮的光，替青年挡下了藤条的侵入。
　　“汝是神官？”
　　浑身上下的藤条一瞬间都停止了蠕动，一直在脑海里与他对话的声音倏然拉近，血雀终于辨认出那是一个属于成年男子、比起人类又过于低沉的声音。
　　沉重、浑厚，带着远古沉淀至今的尘灰，令人压抑、令人臣服。
　　仅有的理智让青年咬紧牙关，以沉默对抗着超出限度的威压。树林的主人洞悉他的意图，耳边仿佛响起一声轻笑，青年感觉周身一松，已经软成一滩的身体直线跌落在地上。
　　“呼……呼……”
　　他伏在地上低喘，那个强大到恐怖的家伙则耐心地等待青年调整好自己。双方对力量分配已经十分了解，或者说，从进入这片诡异森林起青年就不打算逃离，因此对方也并不急于控制或是吞噬这个小东西。
　　“我曾经得到过神明的祝福，充当他的使者……”半晌，青年开口，声音比之前沙哑了许多。
　　“但神明舍弃了我……”“
　　“不……应该说，是我背弃了神明。”
　　他不再是被神认定和护佑的圣洁之身，才会不得已潜入这片邪恶的密林，并失去与恶灵抗衡的力量。
　　“哦？”
　　“我清楚你的情形。”青年撑着地勉强坐着，眼睛盯着地面不去看上面的那些枝条，“你的一部分力量被封印了，虽然我不知道封印的主人是谁，也不清楚该如何解开，但我可以确定，你一直被困在此处，并且无计可施。”
　　“而我，可以帮你完成你做不了的事……到那时候，也请你给我对等的回报。”
　　青年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来意，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所猜测的有多少准确，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回应。他只能赌，从他来到这里开始就只能孤注一掷，或者，从更早的时候起就是这样。
　　没有狂怒的气息，也没有被再次绑起来，甚至被撕碎。青年等了一会儿，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去窥视，正撞上一道影子从密林主干中分离出来，缓缓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团暗绿色的物质，模拟着人类生出双臂、腰身、躯干和足，可惜那足并没成功形成双腿的模样，而是盘绕的一团墨绿色干枯根系。根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不安分地蠕动扭曲，像软体动物用以移动的触手，青年不敢抬头去看祂的脸，垂着头伏在脚下。
　　“吾名奠柏。”他听到不可名状的声音第一次具象化地在耳边响起，“汝名为何？”
　　“伊莱·克拉克。”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随即感到一阵钻心的灼痛。胸前暗色的神印被活生生剥离消灭，胸口的皮肤迅速恢复光洁顺滑，接着被烙上了新的纹印——
　　一只睁开的单眼，诡异而空洞。
　　“汝已成为吾之枝叶，一举一动，皆受吾注视。”奠柏伸出干枯虬结的手臂，掌心向下罩在血雀头顶。
　　“去到海边，彼处存在吾失落力量之线索。”他的声音低沉轻缓，甚至有些悦耳。“事成，汝心愿皆可达成，吾亦可离去，还此处清静。”
　　任务交代得清楚明白，血雀却迟迟未能回应。神印被剥离身体的痛苦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灵魂仿佛都被抽出身体，揉搓搅拧后生生从上面挖出重要的部分；接着又被强行烙上另一个印记，对方完全不管他的身体能否在短时间内承受如此大的刺激，或者说，像是知道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承受力，等到他终于能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和几乎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跳，奠柏仍一动不动地立在他面前，等待着回应与顺从。
　　而血雀只是深吸一口气，闭眼冷笑：“我不觉得你有那么好心，况且，说什么离开，这里整片林子都是你的本体吧。怎么离开？”
　　“呵呵呵……”
　　奠柏桀桀地笑了起来。他愉悦极了。
　　“汝十分聪明……”
　　“多谢夸奖。”
　　血雀并没有半分得意，他仍是冷冷地盯着奠柏树根状的脚。
　　“我也不关心那些人是死是活，要是能有帮助，我甚至可以引他们进来帮你填饱肚子。”
　　“如此甚好。”
　　血雀到此时才稍微松了口气，身体就要软倒在地上。他的主人——或者说，他新的信仰尽到了应有的本分，轻柔地托住了他，并在他有所反应之前直接侵入了意识。
　　血雀的记忆和思维快速地被读取，而他本人对此并不抗拒，甚至门户大开地任由对方在意识里搜刮。他是为了寻求起死回生的力量才来到这里；关于此行目的的记忆像寻常民间故事里一样，奠柏快速浏览了血雀与那个人类女孩儿的点滴，他们是如何在社交集会上认识、女孩的纯洁优雅如何吸引了血雀，再到血雀的能力反而给女孩一家招致灾祸，一切都在他面前变得清楚明白。从记忆的时代背景看，这些事至少过去几百年了，看来他的新信徒是个相当执迷不悟的家伙，虽然奠柏并不讨厌这一点。
　　怀疑的凉意渗入，奠柏意外发现血雀任由自己控制的同时，甚至很快掌握了精神互通下交流的方法，他在询问自己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
　　于是奠柏一手罩在血雀头顶，将昔日操纵海洋吞没大片陆地的情景传递过去。那是他骄傲的岁月，被巨浪吞噬的人们一部分快速死去了，另一部分则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回了少年的模样；他肆意操纵着时间、空间与生命，绝对的自由与力量带来无可比拟的快意，透过一幕幕图景传入血雀的脑海，奠柏满意地看到他无意识地张大了口，冷漠的神情也逐渐被神往取代。
　　“我答应你……”
　　声音里是喜悦，还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唯独没有面对超自然力时弱小者应有的畏惧。血雀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一样望着那些图景，带着渺小而无谓的喜悦。
　　或许他真的已经没什么再可失去的了，奠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