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文鉴》柯林弗迪

6、第 6 章

　　李镜廷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细细端详她。乔勋然也在看她，并且看得特别认真。
　　从眼睛，鼻子，嘴巴，到耳朵，到手指，就像描摹一幅绝世名画。
　　她皱着眉头，一寸一寸，一分一分，仔仔细细。
　　她这个人，一动脑子想事情，就爱皱眉头，算是她的一个习惯。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看够了吗？”李镜廷问她，在心里感叹，这么多年。
　　“我能抽烟吗？”乔勋然以问代答，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就点上了。
　　“你来我这儿到底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学我的耐心？当老板的，沉稳一点嘛。”

　　这个房间终于有了一句陈述句。

　　罗非送了咖啡进来，就避之不及地溜了出去。
　　李镜廷和乔勋然这么面对面坐着，互相审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嗯，”乔勋然掐了烟，抿了一口咖啡，点点头，还是说正事儿吧。
　　“我来是想说，我救了你不假，但是你出车祸，一定程度上，应该是因为我。我来请罪。”
　　李镜廷挑眉，示意她继续。
　　“就是吧，”乔勋然看了一眼对面的李镜廷吊着的手臂，又恢复了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多数的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
　　“我在季航那儿，每天固定的时候，都会喂喂流浪狗啊猫啊什么的。然后你出事那天，可能，正好赶上其中一只吃完饭回家。”

　　所以才会在深夜无人的街头，一只狗横穿马路，令人措手不及，险成大祸？
　　原来这就是季航说的“有些事你有权利知道”。

　　“我原本以为那个点儿没什么车，挺安全的，都喂出它们的生物钟了，到点儿就来。结果好像还是不太安全。不过你出事儿之后，我觉得这样还是不稳妥，就改了，换了个没什么车的地方，它们现在也习惯了。”

　　“你不怕我死了吗？”
　　“什么？”还在描述她【流浪动物餐厅迁址计划】的乔勋然没料到李镜廷会这么问。
　　“我说，你就把我那么放在那儿，不怕我死了吗？”
　　她根本不在乎她因为什么出车祸。她只在乎这个人，为什么救了她，又扔下她。

　　乔勋然又皱起了眉头，这回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她一手放在桌子上，托起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李镜廷，慢悠悠地说：“我一直在那儿啊。”

　　李镜廷怔住了，乔勋然的回答让她没想到。
　　她恍然大悟，为什么那些监控里，只见乔勋然走过去，把她从车里拉出来，打电话，又走出画面，而后却不知去向。
　　因为她一直在那儿，等着警察，等着救护车，等着罗非和邱达。在黑暗的角落，在监控拍不到的地方。
　　她没有走，她只是，躲了起来。

　　就像她们两个，曾经的每一次见面。她躲起来，等着她，等到没人有耐心去观察，这个人还有没有在等。
　　她刚才还对自己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学我的耐心？

　　可当年......
　　乔勋然给罗非讲的她们俩的故事，就结束在那里其实没什么问题。可罗非不知道，其实连邱达也不知道，后来，她找过乔勋然。

　　乔勋然的确像她说的那样，当时，只差那么一点点。

　　因为邱达那几句话，最终乔勋然也没跟她说出那句“我爱你，跟我走吧。”
　　邱达也为此，一次次经受李镜廷对她的谩骂。

　　可是当时的乔勋然，和时至今日的邱达，都不明白，乔勋然就算真的向她表白，李镜廷也不会跟她在一起。
　　她害怕，害怕乔勋然真的说出那句话。可她又想听她说，因为每次情到浓时，乔勋然都逼着她，让她说“爱”，她只是想听她说一次，就像爱情里的人，总想追求一种平衡。

　　可因为邱达，她永远听不到了。因为邱达，她永远无法知道，当年的乔勋然，到底是因为爱她这个人，还是只是...想和她睡觉而已。

　　她骂了邱达多少次，就骂了自己多少次。
　　邱达总说：“我是滥情，但你是真的渣。”
　　她从不否认，她就是，鱼和熊掌，她都想要。

　　乔勋然置她于舆论的漩涡中，撒手走了。只留下一句：“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而她那所谓的，稳定的感情生活，终是因为这些揉不开的沙子，绕不开的话题，结束在一片尘埃里。
　　第三者。
　　谁能真的原谅呢。
　　是她活该。

　　后来的一天，也许是酒喝多了情绪不好，也许是太想她了。浑身疲惫的李镜廷打通了乔勋然的电话。

　　「——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呢？”乔勋然在电话里笑着问她。
　　“就...随便聊聊。”李镜廷有些窘迫，有些醉意，“聊聊你的生活？”
　　她只是想听听这个人的声音。

　　“我的生活？”她的声音活力十足，全然不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慵懒，那种漫不经心，“我生活的不错，我有一个女朋友，我们感情很稳定。”

　　“我以前不能理解你，我觉得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是犹豫不决。”她说。

　　“现在我能理解你了，因为我的女朋友。如果现在的我是当时的你，我应该，也不会选择和你在一起。”她说。
　　她用的是，也不会。

　　“太舒服了，就像冬天早晨的被窝。谁愿意起床去赶那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的车呢，对吧。”她说。

　　“我等了你很久，我知道你怕，其实我也怕，你真的会来。”她说。

　　“而且现在我发现，我的心还在，我其实没掏给你。”她说。
　　“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她说。
　　——」

　　她说：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可她也说：我也怕，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也不会。
　　她早就走了，根本没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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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当时，”李镜廷努力从回忆里挣脱，问乔勋然，“后来我找你，你当时说的女朋友，是季航吗？”

　　乔勋然说完“我一直在那儿啊”，就见李镜廷思绪飘渺，不知想什么去了，原来是想到了那通电话。
　　她舒展眉头，笑得纯良无害：“不是。”

　　她们的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因为李镜廷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接起来，听着听着，神色愈发凝重。
　　挂断后直接拿起坐机，按下内线，示意罗非进来。
　　罗非敲门走进，李镜廷已经在脑海里理好了安排：“通知邱达，公关部全体员工，和各部门主管，十分钟会议室开会；通知宣发部门，暂停一切对周品南的宣传和《日出》的路演安排。所有人都不要接媒体电话。”

　　《日出》是西楼最近投入精力最大的一部电影，马上就要全国公映。周品南，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影视圈的当红炸子鸡，有演技，有形象。

　　快速吸收信息的罗非抬起头，问了一句：“呃...周品南出什么事儿了？”这要撤的东西可不是一点半点啊。

　　李镜廷抬头，面无表情地说：“他出轨了，被曝光了。”

　　话是对罗非说的，看向的人却是乔勋然。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字字诛心。

　　乔勋然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拍拍手鼓了下掌：“哎哟，这个你擅长。”

　　罗非：哇，精彩，太精彩了。
　　昨天没看够，今天全补上。

　　然后罗非看到乔勋然，从李镜廷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抽了一根笔，站起来，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
　　......

　　老板桌，特别宽。
　　她在李镜廷手臂的石膏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加油”。然后手臂一撑，蹦到地上。站好，整理衣服，调整领带，转转手表。大步流星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说：“估计您老没空招待我了，后会有期。”
　　在门口招了招手，还留给罗非一个灿烂的微笑。

　　门关上，李镜廷还在对着那个“加油”愣神儿，那个人的气味还萦绕在她鼻息里。
　　真是，太讨厌了。

　　然后她抬头，看着罗非，歪了歪头：“你怎么还在这儿？”

　　罗非：......！！！十分钟！开会！大事儿！
　　推门跑了。

　　季航看着那个人从写字楼里出来，走向她，打开车门坐进来。然后像只狗抖毛一样，打了个超大个儿的哆嗦。
　　“太冷了吧今天。”
　　明明是你穿的少。

　　“聊得好吗？”季航温柔的看着她。
　　“交代清楚了，不过她应该，没空琢磨这事儿了。”乔勋然把暖风拧到最大。
　　“怎么？”

　　“你一会儿看看微博就知道了。”

　　“那我们出发办正事儿啦？”

　　“冲鸭，旋风冲锋！”做了个冲鸭的手势，乔勋然又想起点了点儿什么：“哦对了，她问起了女朋友。”
　　“你告诉她了？”
　　“没来得及。”

　　季航眨眨眼，没说话。换挡踩油门，把车驶离即将进入战斗模式的西楼。

　　你俩这是未完待续呀，季航心想。

　　====

　　西楼是一家出品公司，电影的投资和制作，环环相扣。《日出》已经进入公映前的最后阶段——向市场进行宣传和推销。这个时候出问题，对西楼和李镜廷来说，损失巨大。
　　演员本身要面临高额的违约金，可那些违约金在面对李镜廷的对赌协议失败和预估的市场收益全部打水漂面前，杯水车薪。

　　会议室里人陆陆续续快速到齐，李镜廷坐在尽头的椅子上，闭着眼享受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几分钟宁静。
　　......
　　一个小时后，《日出》官博发出消息，宣布紧急撤档。档期待定。
　　一天后，周品南工作室发布道歉声明，宣布周品南无限期退出娱乐圈。
　　三天后，西楼影业面向所有合作伙伴发出官方声明，承担损失，该赔多少就赔多少，即日进入流程。

　　但只有当事人才在乎这些内容。
　　全体网民关注的，是八卦的狂欢。
　　狂欢本身，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
　　媒体可以被控制，营销可以被买通。但所有人，只能等这件事本身，被记忆曲线遗忘，等它自己的热度逐渐退却。
　　《日出》还没出，就要日落了。

　　一个星期后，周品南坐在李镜廷办公室。

　　“李总，我为我的行为负责，我可以拿我的全部身家来赔偿您的损失。”男人眉眼里有些许疲惫，胡子也忘了刮。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迎接他的，是无尽的黑暗。
　　但李镜廷知道。

　　“我们按照合同走就好，你违约金该付多少，就付多少。”
　　那其实远远不够，西楼有权告他。
　　“李总...”周品南还想说什么，也可能是想说的太多，沉默许久，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那些事让两方团队来对接吧。”李镜廷低头看了看她胳膊石膏上的字，抬起手摸了摸，问道：“值吗？”
　　“什么？”周品南没反应过来。

　　“我问，为了一个人，背叛所有人，你觉得值吗？”

　　周品南沉默了。
　　李镜廷抬起头，笑了。
　　对你来说，不论什么结局，都一样。

　　爱情本身，没有对错。
　　出轨本身，大错特错。
　　错误本身，对犯错误的人来讲，值不值呢？

　　周品南没想过。
　　当年的李镜廷，也没有。
　　如今的李镜廷，多了一个疑问，她决定开口问出来：“那么这个让你犯错误的人，做错了吗？”

　　把你扔进这无尽黑暗的人，错了吗？

　　周品南哑口无言。
　　他的无尽才刚刚开始，直到他推开李镜廷办公室的门走出去，走向他的无尽，他也没有想明白，李镜廷为什么就这么放了他一马。
　　她甚至决定不起诉他。

　　其他的投资人和合作公司也不明白，但他们该拿到的赔偿，他们都拿到了。

　　李镜廷把自己的肉，割给了西楼。
　　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呢。但这件事对她来说，至少还在她能用钱解决的范围内。
　　她用这一大笔钱，放了周品南一马。
　　她其实，是想放过她自己，因为当年，没有人放过她。
　　可当她低头看到那个有些模糊了的“加油”，她才发现，无论什么结局，对她来说，一样没有变。她仍旧在这无尽的黑暗里。

　　但也有一些东西，是连李镜廷也没预料掉的。

　　李镜廷割自己肉的举动，让西楼收到了很多大牌艺人团队发来的寻求合作的意向。甚至有的投资人还对她说：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他们觉得李镜廷这个人，事事有回应，念念有回响，说到做到，也太靠谱了。而且她还是，真的能出好作品的那种人。她从金融圈走出来，还能如此果断的放下利益，看不懂归看不懂，但这样的人放在这样一个几乎毫无工业化流程的影视行业里，那就是个珍稀保护动物啊。

　　西楼在业内的名声，居然又上了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