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舟》沧海氏

66、何所思

　　沉香殿。

　　薄烟袅袅，烛火都被模糊了，叶清将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信。

　　景行舟往小沧界送信比较讲究，无太多言语，用的便都是尺幅较小的花笺，有各种纹样，精致华美，内容也无甚特别，寻常话谈般。

　　——镜姝已安，暂居人间，勿念。

　　——今日遇到位朋友，挺合眼缘，于是暂借其府。

　　——羊脂玉新入了几位姑娘，相貌尚可，晚宴受邀，勉强也可与我登堂同坐，其中有个叫浣欣的，我觉得她样貌同均宁有七分相似，且会笑，相处日久，发现她才艺颇多，前几日同我下了两局棋，后来便没有出现过，由此可见，他这次带回的小姑娘都不够稳重，知我不会，连半日指教都懒得指。

　　——在不死林见到了位白衣客，志趣不相投，虽生得好，却是个不讲理的，人间险恶。

　　——凡人酿酒的手艺不错，可惜酒坊小娘子不给秘方，改日再偷给你们。

　　——何以小沧界不设窑？来日建一座，花魁我当是实至名归。

　　……

　　——近来有居，此间掌门欲求我收他子嗣为徒，蛮有趣的，只是我从来没收过徒，特书信一封问问，你们谁收过？小沧界可有何礼法规定？如何照顾？

　　——伏邪封剑，无甚大事，只是突然想用刀试试，这几日同厌灾磨合一二，才觉我刀法远胜剑法，剑弃幸也。

　　——今日同去满西镇，有一小孩儿躺在血泊里，命挺硬，满镇人就他一个尚有气在，只是日后为人为魔却无定数……

　　叶清指尖顿了顿，慢慢坐直身子，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沿着那行字接着看了下去。

　　……我刚抬步要走，衣摆便被抓住，小孩儿求生欲挺强，察觉到我的气息了，只是今天换得衣服上多了个血手印，脏兮兮地，所以安排了小徒弟过来。

　　看到这里，叶清忽然鼻头一酸。

　　满西镇那日，他在。

　　叶清眼圈都红了，看这一页信，气极反笑，嘟囔了一句：“凭什么嫌弃我……”

　　他接着下一封信开始看。

　　——听说小孩儿被安排在了无止境堂，去溜达了一圈，同我小时候有些像，安静，就是嘴不饶人。

　　——伏邪择主，小徒弟修行一般，识人的本领倒是不错，只是今日带来让我收徒，我没同意。

　　——还是收了位，早前一直在我跟前伺候，天赋尚可，不过勤能补拙。

　　——小孩儿今日还挺好看，我收拾的，去不死林救小朋友还遇到了老朋友，离开时顺道收拾了个看不顺眼的人，那人十分厉害的，就是血有点儿脏，小孩儿用袖子给我擦干净了。啧，我要是有这个手段，当年也不至于让浣欣只陪了一个时辰便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吧？

　　——有点儿黏人，还小，不过心思挺重，自以为藏得好，骗旁的什么人绰绰有余，但我要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不死林那几年风月场是不是白住了？

　　——昨个指点他剑法，实在没意思便闭目养神了，不过从我闭目起，那孩子的眼神就没收敛过，好几次都栽进雪堆里了，我小时候看喜欢的人也这么直白吗？

　　——头次知道冬至要吃水饺，他手艺不错，想亲。

　　——逗他好好玩。

　　——小孩儿还挺细心。

　　——我做了样错事，不该招惹他。

　　——近日思虑良多，想拜托你们一件事，若日后小沧界禁令解除，可否将其顾护一二？

　　——允夏，凡人应当不会念故人念一辈子吧？他昨日生气了，对，没错，生我的气，我惹生气的人还有可能哄回来吗？

　　——我想为他点个烽火台。

　　——你同均宁考虑考虑，我能不能带清儿回小沧界？

　　——是真的在商量吗？许久没回信给我，若是不成，我便跟他走了。

　　——允夏，你们大概还没商讨出结果，我要闭关了，不必再回信，再拜托一事，若来日不论是我同他一起，还是小孩儿独自一人回去，都留下他吧，是我负他在先，凡所有事，罪业在我，若他有所憎，来日予取予求，吾欣还之。

　　“予取予求，吾欣还之……”

　　叶清拿着最后一封信，抬手捂住心口，黯然神伤，喃喃自语着：“你总是说的好听，予取予求，那我如今求个见你一面，谁能还我愿……”

　　殿内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叶清将东西收拾好，放在柜中锁了起来，然后走到面盆架前，掬起一捧凉水泼洒在脸上，他埋着头，许久后又叹了口气，刚抬眸要转身，余光突然瞥见镜中的自己。

　　啪！

　　殿内突然一声脆响，迟川顾念他独自待在沉香殿，怕出什么意外，便一直守着，迷迷糊糊都要睡下了，便被这阵声响惊醒，忙推门疾步走了进去。

　　“主上！”

　　叶清埋头坐在地上，一只手捂着眼睛，身前几片碎瓷，还沾着血。

　　“迟川……”

　　迟川听他声音发颤，仿佛在害怕什么。

　　叶清松开捂住眼睛的那只手，猛地攥紧迟川的手臂，涩声问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有什么？”

　　迟川看他右眼上有几道割伤，眼眶中都是血，他微微一怔，张了张嘴，说：“星星，一颗六角的星星。”

　　“这次不是幻觉……”叶清秃然地松了手，头痛欲裂，他蜷着身子，微微发颤，“为什么，为什么不曾受恩还会有这个印记，为什么……”

　　“主上。”迟川握住他的手，低声劝道：“您先冷静下来，别多想。”

　　“恶心，太恶心了……”叶清摇头，挣脱了几下，猛然拾起一片瓷片刺入眼中。

　　“主上！”

　　叶清推开他，站了起来，往榻前走了几步，接着便开始发笑。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过……”

　　“为何这样待我！”

　　迟川慌忙从抽屉里翻出药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道：“主上，我们先止血好不好？”

　　叶清默然片刻，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不必了，你出去，我自己来。”

　　迟川抿唇，这个时候完全不敢出言忤逆，他将东西放在叶清手前，临走时把殿内瓷质的东西清理了个干净。

　　“不死林咒印……”

　　叶清手覆上右眼，无知无觉般，哂笑一声。

　　叶清第二天发现，昨夜被他毁掉的右眼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印记还在，他用一条麻布将右眼蒙了起来，呆呆地坐在榻上。

　　很累。

　　却睡不着。

　　头一直在疼，右眼也是，闭目后整个人都是要疯的感觉。

　　他已经麻木了，直到殿门被敲了第五下时，叶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何事？”

　　“主上。”迟川低声道：“景念来了。”

　　叶清长睫轻颤，裹着被子，闷声道：“不见。”

　　外面半晌没了声音。

　　啪！

　　景念最后还是把门踹开了，他绕过屏风，看见榻上人的模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眼睛怎么了？”

　　叶清说：“挖了。”

　　景念眉头一皱。

　　叶清看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想请你帮个忙。”景念直言说道：“闽洲禾家有件灵物，唤作九曲越钩塔，小沧界不方便出面，可这东西我想要。”

　　叶清沉思几许，问：“什么时候要？”

　　景念说：“最好在十四天之内。”

　　叶清点了点头，从榻上慢慢起身，“我知道了。”

　　景念嘱咐道：“那样东西，禾家不会给你，只能暗偷，闽洲险境，入此不测之渊定要当心。”

　　叶清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也不过问景念要这样东西来做什么，只是让人在四水宫静候几日便可。

　　次日一早，叶清便抵达闽洲，找到禾家的位置后，又打听到了九曲越钩塔的相关消息。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九曲越钩塔现在禾家祠堂里供放着。

　　天色刚一暗，叶清便潜入禾家，找到了位置，观了观祠堂的阵仗，便晓得这里头的东西只能明抢了。

　　叶清身影轻晃，前脚刚踏过门槛，堂内便有一声嗡鸣传出。

　　黑暗中突然燃起火光，一只形似大雕的凶兽扑翅袭来。

　　蛊雕。

　　叶清轻轻地‘啧’了一声，听外面的动静，禾家守卫也要过来了，他咬了咬唇，持剑凝气。

　　两道灵力相撞，引起巨大的波动，三招之内还没有将其逼退，叶清面色有些阴沉。

　　“寒宵。”

　　叶清低喝一声，并指在剑身上拂过，再次凝成强横的灵压，长剑与其坚韧如铁般的羽翼撞在一起，发出铛铛的刺耳声音。

　　蛊雕发出一声啼鸣，这般僵持下，禾家的人也赶了过来，为首的中年人见此场景，当即厉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我禾家祠堂！”

　　叶清回首，抬眸漠然看了他们一眼，抬手掷剑，而后抓住蛊雕的单扇羽翼，越过它直接掠向香案。

　　伏邪剑身没入墙体之内，轰隆一声，灵牌后的暗门暴露出来，九曲越钩塔赫然入目。

　　叶清刚抬手，便察觉背后有杀气逼来，他翻身闪开，紫光擦过，气势磅礴。

　　伏邪同时被召回，叶清毫不犹豫，挥出一剑，一阵冷肃的劲风袭来，顷刻间，寒雪翻飞。

　　为首的中年人被这凌厉的剑气吓了一跳，顿时眼瞳一缩，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语气发冷：“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盗我九曲越钩塔！”

　　叶清没有回答，眼中锐利不减。

　　中年人见他默然不语，抬了抬手，呵道：“立阵！”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