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漫》弥沉

13、何以寻前路

　　从一片虚无里挣扎着清醒过来，十夏缓缓睁开眼，怔住。
　　她揉揉眼，睁开。再揉揉眼，再睁开，小鹿般的眼中满是迷茫。

　　周围除了浮沉的灰雾，什么都没有，令人压抑的空茫。
　　十夏茫然站起身，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反而轻飘得有些不真实。

　　这里明显不是那片平原，是哪里呢？

　　她记得当时在火堆边，她和季暄看到一根树枝像长了触手般往外爬，他们还在发怔，那根残枝倏地一声猛然伸长，抽成两根蔓延的藤条，似蛇一般缠住两人。
　　记忆的最后，她看见一个绿裙的姐姐。
　　那个姐姐伸手覆在她头上。手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然后她便陷入了一片虚无的梦境里。意识一点点涣散，像是被吞噬一样。

　　再后来，那种被吞噬的感觉忽然消失。十夏挣扎了很久才从桎梏般的灰色梦境里醒过来，可是为什么睁开眼依然是一片灰蒙的雾气，好像一点都没变。
　　那么，现在她究竟是在哪里？是现实还是另一重梦境？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季暄不是应该和她在一起吗？阿九姐姐和季翎哥哥又在哪里？

　　十夏缓缓向前走去，呼喊着：“季暄？阿九姐姐？季翎哥哥？”

　　四周依旧一片灰蒙，没有回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她走得愈发慢了，心底仿佛被雾气渗入，虚空而迷茫。

　　“嘘……”耳边忽然传来鬼魅般的沙哑低语，颈后的气息近在咫尺。

　　十夏僵住，随即反手猛力向后挥去。

　　“呃啊！”
　　吃痛的惨叫声，清亮而熟悉的声音。

　　“是你！”她惊讶地转过身，眨了眨眼，看了看季暄手捂着的扭曲的脸，默默将还握着拳头的手收到背后。

　　“小丫头你下手太重了吧！”季暄捂着左脸，愤然道。

　　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向右偏移了，还好师兄不在，不然定要被笑话一番。

　　十夏毫无愧疚地抬头道：“谁让你吓我？我的力气本来就大。”

　　“你有被吓到吗？”季暄郁闷地抬眼望天。

　　一般女孩在独自走在灰雾里什么人都看不见时，忽然听到耳边有诡异嘶声时不是应该吓得浑身冷汗一动都不敢动吗？哪有这样面不改色毫无征兆就转身挥拳的？

　　……他早该意识到这个小丫头不是一般女孩。

　　目光从灰暗的天空上移开，季暄不甘心地问道：“小丫头，你有被什么东西吓到过吗？”

　　十夏略略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

　　季暄先是垮下脸，随即又笑开了花，手支着下巴，眼里闪着找到新奇事物的兴奋的光：“有趣有趣！我一定要找到让你害怕的东西！”

　　“我才没有害怕的东西。”十夏瞪了他一眼，面容天真娇俏，眼神却说不出的狠戾。
　　她说完，哼了一声，便转回身继续向前走。

　　“那可不一定。”季暄笑着嘀咕道，同时加快脚步走到木十夏前面，顺势揉了揉她的发髻，又拉起她的手，正色道：“这里雾气这么浓，拉着我，别走散了。”

　　“这里是哪里？”十夏问道。既然季暄也在而且还有痛觉，那么这里就不是梦境了。

　　“不知道，”季暄答得干脆：“不过……我们应该已经不在原来那个空间了。”

　　“哈？”

　　“我刚醒时试着用传音术联系师兄，可是失败了。传音术明明是相隔千里都可以使用的，除非有一方重伤甚至死亡，或者两者已经不在一个空间里。虽然我更希望是前一种，但理智告诉我是后一种。”

　　“那……我们是在结界里吗？”十夏继续问道，同时暗自决定要把季暄这话转告季翎哥哥，只是……

　　“放心，九黎姑娘去找师兄了。以他的性子，就算自己逞强受伤也不会让身边的人在自己眼前出事的。”
　　季暄的声音低了下去，旧时的记忆再次在脑海里回旋。

　　其实……师兄对八年前风华谷里的事一直都无法释怀吧。

　　直到十夏疑惑地扯了扯季暄的手，他方从回忆中惊醒，继续说道：“还记得我们昏睡前看到的那个姑娘吗？”

　　“记得。那个姐姐很美，额头上有花纹，而且手很冷，被她碰了碰我就晕了。”

　　花纹……季暄噎了一下，道：“目前我也只知道这个结界与她有关了，至于她想干什么……反正暂时没有危险，我们四处走走吧，我就不信这里除了灰雾就没些其他玩意！”

　　……

　　九黎与季翎到达安城时，已是第二日上午。

　　途中经过了数个村落小镇，一路问了不少关于花树谷的旧事，得到的消息都与大娘说的无甚差异。

　　“大概要找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季翎站在人潮进出的城门前，看着阳光下流光回溯的两个镀金大字，微微眯起眼：“安城城主是个要面子的人呢。”

　　这两字不仅镀了金，且显然经常修缮。

　　两人踏进城，街市繁喧呈然眼前。

　　满眼红阁绿瓦，阳光错落在飞檐之间，高低飘扬的商幡掩映着各式的匾额，青石板砖的大道上人流喧闹，偶尔有车马粼粼而过，又淹没在众多的小摊铺不断传出的各式吆喝声里。

　　这安城虽处烨国边陲，但却是晔国北境众小国进入烨国的必经之路，再加上是离天下闻名的玉珈山最近的城，故而有此繁华。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季翎一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边商铺，在看到一个摆满纸扇的小摊时，嘴角笑意加深，对木九黎说了句“稍等一会”，便走了过去。

　　九黎没有说话，眉头却愈加紧锁。

　　自从八年前被师父带到玉珈山，这还是她第一次下山。
　　第一次见到街市繁华，她本该新奇欣喜才是，但此刻却全无心情。

　　下山之时十夏欢欣雀跃的模样犹在眼前，如果十夏看到这街市景象，定会乐得四处撒欢吧。
　　可如今只有十三天了，若是找不到暗魅的回忆，是不是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们了？

　　满心满脑都是沉重与不安，这周围街市越热闹，九黎就越发无法冷静。

　　她只想要快点找到线索，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可是季翎此刻却在小摊前悠然摆弄着纸扇，还偏着头和卖纸扇的阿婆聊着什么。
　　九黎不知道季翎在说什么，只是目光盯着他脸上的笑意，心里的烦躁便挥之不去。

　　当季翎拿着把折扇勾着抹微笑走回来时，她心底那根紧紧绷着的弦终于猝然断裂，抬头直直看向季翎。

　　季翎对上九黎的目光，怔了怔，扬起手里折扇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九黎一把挥开眼前折扇，反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季翎顿住，嘴角的笑容终于缓缓散去，眸色微深。他默然望着九黎良久，又垂下眼，手抚着纸扇轻声道：“阿暄曾有把纸扇，从小就带在身边，却因为我弄坏了。我答应了他会再送一把。”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九黎一时微僵。就在她无比烦乱的时候，季翎忽然微一俯身，那双深墨色的桃花眼映出九黎怔然的脸。
　　四目相对间，她第一次如此近的看着他那双燃着光的眸子，四周街市的喧闹一瞬远离，满心烦闷也被那灿烂而悠然的光华震住了。

　　“你太紧张了。”

　　少年清越又带着点喑哑的声音就这样直直传进九黎心里。

　　“不管怎样都是在走，何不边走边欣赏欣赏四周繁华？我知时间紧迫，我也担心阿暄和十夏，可盲目的焦灼无法改变什么。纵然想要一刻不停地赶路，也该先找到前进的方向。目光只望着前方的话，可是会错过很多东西的。”

　　一番话像是张扬的风拂过她心头找不到出口的烦闷，让她重新恢复冷静。

　　九黎偏过头去，想到刚刚自己的失态，低着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季翎看着她的样子，笑出声来，就在九黎的歉然快变成恼怒时，他忽然止住笑，正色道：“现在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什么？”

　　“我们身无分文。”

　　“……”

　　的确，下山时季暄说从未体验过身有家财的感觉，坚持要把所有钱财背在自己身上，其他人便也乐得清闲。

　　所以九黎和季翎身上什么都没有，可是……

　　“你的扇子怎么来的？”

　　“这个……跟阿婆说话时我一直在把弄这把扇子，离开时阿婆问我喜欢为什么不买，我说没带钱袋，阿婆就送给我了。”

　　季翎笑得一本正经，但九黎敏锐的直觉让她注意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

　　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默然片刻，问道：“跟阿婆说了那么久，问出什么了吗？”

　　季翎挑眉一笑，转身向前走去，藏青色身影在人群中愈发显得挺拔。

　　“跟我来，我找到进入城主府邸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