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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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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阳初次见到松冈清,就认定他是个最无药可救的“哈批”。
钟家是最典型移民家族,老一辈开中餐厅,一毛毛攒下粘着酱油渍与辣椒面的钞票,供子女上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学校,早晚叮嘱芽儿好好念书,“莫落得老子这般下场”。年轻一辈表姐弟五个,除老幺钟阳外也是不负重托,个顶个的聪明懂事。
姐弟各有各的出色,数大姐钟灵最出挑——十八岁拿奖学金上了伦敦政经,大二就出来实习,在伦敦金融城做女白领,每个月敲敲键盘领上千镑工资!
“看看人家小灵,再看看你。”钟阳妈妈一提起就来气:“老子娘拎一辈子锅铲,就为给你挣个前程。你倒好,脑壳里进水了,一天到晚钻厨房!”
钟阳懒得跟他们吵架,只是闷头扒饭,心想你们懂什么。
普通人身体98%的组成是水,钟灵99.5%的组成是面子。当着老一辈自然滴水不漏,背地里偷偷找钟阳哭过好几次。
“个龟儿子!”钟阳一早起床,手机里长串钟灵深夜发来的语音信息,他心中无往不利的老姐带着哭腔恶狠狠骂道:“老娘和小日本不共戴天!”
是了,将钟灵捏扁搓圆不亦乐乎的老板,还是个日本人。
钟阳输入松冈清的名字,屏幕上弹出若干张人像照片。狐狸相的漂亮男人,象牙白皮肤,漆黑短发,五官俊秀如画。松冈面对镜头微笑,笑意在形不在神,眼中流露出疏离与不耐。搜出的都是新闻图,男人在照片上无一例外地穿着正装,衬衫平整无褶,领带系得板正,将最后一丝落网的旖旎诱惑锁在白皙喉间。
钟阳挑了最周正的一张,打印放大贴在墙上,没事扎飞镖玩。把千疮百孔的松冈清拍给老姐消气。
晚饭无端被训,钟阳闷闷地回到房间。看着松冈清英俊的面孔,一时气上心头。
抗战胜利七十多年了,中华人民都奔小康了。祖国二十一世纪的花朵,在这资本主义的土地上,怎么还免不了被日寇欺侮!
国仇家恨齐齐涌上心头,钟阳恶狠狠掷出飞镖,·飞镖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扎入松冈清完好的右边眼窝。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这天放学,钟阳照例逃了补习,去店里找老师傅偷学回锅肉。颠勺练得热火朝天,收到外卖电话,竟然是钟灵的。
“你又逃学”钟灵压低了声音然而威严不减:“小心嬢嬢发现揍你。”
“点不点,不点挂了。”
钟灵在电话那头深深运气,终于为口腹之欲低头:“一份夫妻肺片,红油抄手,辣子鸡,一碗燃面,再来份红糖糍粑——要刚出锅的,不要现加热的。”
“我的乖乖,吃这么多!”钟阳目瞪口呆:“不减肥了!”
18岁一进大学校门,钟灵就和重油重盐的家乡菜划清界限,跟洋鬼子学吃半生不熟的绿叶沙拉拌鸡胸肉。全家聚会吃火锅,小辈们忙着抢肉,唯大姐坐角落里抱着大盆青菜涮得不亦乐乎。
“莫得空跟你扯。”钟灵听上去极其暴躁:“搞快!”
电话啪地挂了。
连地址都没留。
钟阳被骂得心里有火,还是尽职尽责地下了单,又亲自送外卖去钟灵工作的写字楼。自从钟灵开始实习,就以工作为由缺席了所有家庭聚会,两人竟然有个把月没见过了。
钟灵之前也霸道,但霸道得正气凛然,不偏不倚,也因为端着家里老大的身份,不随便骂人。像今天这样暴躁的时候少见,钟阳心里又给松冈清记了一笔,看把他家的文曲星逼成啥样了!
待见到真人,钟阳对松冈清的仇恨就达到了人生巅峰。
钟灵顶着个油头,目光虚浮,满脸浮肿,黑眼袋几乎吊到下巴,整个人如同一根发黄的腌菜。钟阳在大楼外招了老半天手,她才注意到他,一步三晃地挪出闸机取外卖。
钟阳拉住她不放:“姐,咋个回事嘛。”
钟灵梦游似地嘟哝:“小娃儿不要多事,搞快回切上学。”
“磨刀不误砍柴工。”钟灵底子虚,钟阳拎起她就走:“吃完饭再回。”
坐在小花园里没吃两口,钟灵就哭了。
“这三天我就睡了五个小时。”她低着头,长发挡脸,钟阳只看到大颗眼泪啪嗒啪嗒地落进红油抄手中:“活永远干不完,永远干不好。”
“他也不骂我,就是指出错误,看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笨的人。”
钟阳怒发冲冠。
“你还笨?你要是笨,全英国人都是哈批。”他激动道:“走,今天跟我收东西回家,不做了!”
钟灵当然不肯走,只是坐在长椅上抽抽嗒嗒地哭,让钟阳看着干着急,两人正在拉扯,身后传来一道冰冷清越的男声。
“Iris?”
钟阳鄙视,怒斥,诅咒,用飞镖愤恨地扎出无数个孔的漂亮男人,就站在小花园不远处,冷冷地望着姐弟俩。
电光火石之间,钟阳脑子里竟闪过一个极其愚蠢而荒谬的念头。
松冈清也太不上相了。
“松冈先生……”钟灵从长椅上弹起来,眼泪都吓没了:“非常对不起!我——”
“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松冈打断她:“你没有接。”
钟灵一愣,慌忙掏口袋,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黑莓手机落在办公室。她脑子里轰隆一下,手脚发麻,只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工作压力太大而产生的幻觉。
然而难过的还在后头。
“会议提前十五分钟开始,行业组已经把ppt发给你,你私自外出,联络不上。现在所有人的手头都没有打印材料。十分钟后律师团队必须下线,会议已经改期。”
松冈清听上去并不十分生气,然而那平淡的,冰冷的,暗藏着锋锐的声音,却令钟灵如芒刺在背。
“你的疏忽使所有人浪费30分钟时间。”
钟灵手脚冰凉,脸上却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发痛。她忍住眼眶的热意,向松冈深深鞠一躬,便扭头狂奔,跑向公司。
一切发生得太快,钟阳根本来不及反应。
私下里赌咒发誓,要当着表姐的面教训小鬼子,等人真到了眼前,钟阳却发现自己变作布景板,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是一种生物本能,窝里横的奶狗遭遇成年山猫,在对方雪亮的尖爪与白牙面前,连耳朵都耷拉下来。
只能坐视他用无形的利爪揉搓折磨表姐,再施施然离去。
松冈几乎消失在他实现范围内,钟阳才反应过来。
“诶——你等等!”
松冈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
钟阳咬咬牙,大步追上去。
“我是钟灵的表弟,给我五分钟时间,咱们得聊一聊。”
“Hi Hello 我在跟你说话呢。”
“……走慢点等等我!”
松冈比钟阳高半个头,窄腰长腿,步履如飞。他走路十分专心,目光直视前方,将身旁聒噪少年视作空气。钟阳光是追上他就累得气喘吁吁,一路喊松冈等等他喊到岔气,肋下火辣辣地疼。
疼也好,疼就忘了紧张。两人走进写字楼大堂,眼瞅着松冈要刷门禁卡过闸机。钟阳又急又气,一路被无视的委屈终于到达临界点。滚油里撒一把二荆条,哧拉一声,愤怒火辣辣自丹田升起,直冲脑瓜顶。
他拽住松冈的胳膊:“跟你说话呢!别装聋作哑!”
松冈的身子一僵。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钟阳身上,只是冷淡的一瞥,便令钟阳起了鸡皮疙瘩,仿佛冰镇清酒,胃里发凉而喉头泛热。他心怦怦直跳,预计着松冈发作,然而男人也只是瞥了他一眼,视线便略过他,望向更远处……
“保安!”松冈高声道:“我需要帮助。”
什么?钟阳一愣,随即便被两个高壮的印度人一左一右架住。南亚人独有的浓郁香水味熏得他晕头转向,不由得放松对松冈的钳制。瞬间的功夫,男人已自他手中挣脱,刷卡通过闸机。
“你有什么可骄傲的!”钟阳终于爆发,不顾一切地大喊道:“黑心的资本家!社会蛀虫!不过仗着多两年工作经验欺负我姐!”
“再让我姐哭,小心我收拾你!”
川味英语响彻写字楼大堂,行色匆匆的时装男女们慢下脚步,以看异形的眼光打量钟阳。然而钟阳已豁出去了,只梗着脖子直愣愣盯着松冈清,努力做出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凶狠的表情。
松冈笑了。钟阳在谷歌新闻上无数次看到那寡淡敷衍,笑意不及眼底的神情,竟感到一丝诡异的亲切。
“你姐姐很聪明,只是不适合投行”他柔声道:“我替她觉得可惜——聪明如iris竟有个蠢货弟弟。”
“Fuck!”钟阳挣扎着要冲进闸机,松冈不慌不忙挥挥手,保安会意,强行将他拖出写字楼。
一次全面的溃败,少年自尊遭遇凌迟处刑。被拖出写字楼前,钟阳拼命瞪大眼睛,要把仇人的身影烙在脑中。然而松冈连这也不顺他的意,保安到位,他随即转身步入电梯,毫不恋战,只留给钟阳一道挺拔的颀长背影。
高级混纺羊毛面料的触感还残存在手中,钟阳在保安咖喱味浓重的训斥中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给钟灵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