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银十二

27、秋和

　　灵气在周身流转，似有木香萦绕，阿婴收了姿势，掌心反转，一朵茉莉在手，轻轻一抛便又消失在空中。天界灵气之足确非人间可比，修炼实乃事半功倍，虽不知吟光用了什么办法，但她体内这颗灵核好像非常强大，聚灵极快，自己这几日的修炼成效甚至叫人害怕。吟光似乎日日繁忙，很少出现，她便被独自丢在这荒凉的地方，与云海山涛为伴。
　　“还真是冷淡，惊天动地的话好像只是说说，然后就再也不来见我了。等过几日恢复了，还是回星岚好了。”
　　正自言自语，突然有人到访，一身浅蓝衣衫，眉眼温和。
　　“是阿婴姑娘？”
　　阿婴点点头。
　　“我叫秋和，奉吟光上神之命来的。”说着不知从何处捧出一个食盒，兀自打开，一盘盘摆上了，“这都是上神给您准备的。”
　　食物的香味儿扑鼻而来，阿婴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久未进食，虽并无茶饭之需，但也一直没有刻意辟谷，毕竟美食不可辜负。
　　“谢了。”
　　“分内之事。”
　　阿婴拿起筷子，看了秋和一眼，他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恍若石像。“若是不忙就坐吧，一起吃点儿，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上神并未如此吩咐。”
　　“他应该也没说不可以吧？坐吧，你这样盯着我我怎么吃得下。”
　　两人面对面坐着，秋和依旧一动不动，阿婴也懒得再劝，自己吃起来，味道不错，没什么可挑剔的。
　　阿婴：“我能与你聊聊么？总不会这也需要吟光吩咐才可以吧？”
　　秋和保持着同一弧度的笑容，“可以，您说。”
　　“难道你平时也这样说话么？”
　　“并不是，因为您是上神的客人，自然还是恭敬些恰当。”
　　“他是他，我是我，我只是个人类罢了，你不必如此。我闷在这里好久了，只是想有个人说说话，你这样我们怎么聊啊。”
　　“人类？”春和似乎有一瞬的惊讶，转而换了轻松的微笑，语气依旧温和，“既然阿婴姑娘这么说，那就冒犯了。”
　　“你是听命于吟光么？”
　　秋和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小仙，哪有这样的福气。”
　　阿婴手上一顿，看了秋和一眼，“可既然让你来这里，应该是十分信任才对。”
　　秋和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我的命是上神救的，他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对了，上神让我提醒你，不要随意走动，还是在待在这里安全些。”
　　“这时候才说他不觉得晚了么？”
　　秋和有些诧异，“上神没说过么，我以为只是让我再次提醒你，毕竟你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这里。”
　　阿婴头也没抬，淡淡道：“他把结界布成这样，我还看不出来意图，岂不太蠢。话说，留我在这里该不是触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条吧？”
　　秋和摇头，“并没有，只是上神身份尊贵，大护法不希望他插手人间事，或者说，一切大护法觉得没有意义的事。”
　　“原来是有人不让……”阿婴看了秋和一眼，“你刚说吟光救了你的命，方便说一说么？”
　　秋和迟疑了一下，默默盯着送来的食物发了会儿呆，终于还是轻轻笑了笑，“既然上神对阿婴姑娘如此不同，说一说应该也没什么。”

　　数百年修道一朝飞升，也不过是个没有职衔的散仙罢了。一日闲逛，走得远了，路过离山，见重重雾霭下隐隐露出一树桃花，一时兴起，就闯了进去，也不知触发了什么灵阵就被困在了那里，呼救无门。所幸心宽，渐渐也就接受了可能会永远待在这里的现实，山上溪流潺潺，那一株桃花盛开时灼灼如烟霞，每日游走其间，也算有些乐趣，可时间久了，难免孤寂，想着若是能再有一人说说话，就算圆满。不知第几次桃花开，我站在树下痴看，还是禁不住发出“真美”的感叹，她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喂，每日见你走来走去，这桃花看了不止千遍，还觉得美么？”
　　她坐在桃树上，一身桃花色，恍惚中似桃花一朵。
　　“你是谁，怎么也进来这里了？”
　　“这话该我问你吧，这是我的地方，你怎么就闯进来了？”
　　“你的地方？可是，从未见过你啊。”
　　“自然是我想让你见就见，不想让你见就不见了。你叫什么？”
　　“秋和。”
　　她突然捂着嘴笑了笑，“真巧，我是春离。”
　　我看不出她身份，只能猜测她是此处山神，她也不否认，听说我是人间飞升的小仙，就要我给她讲讲人间故事，我反正是无事可做，终于有了个说话的人求之不得，于是有的没的，日日闲话。
　　“……她想着算了，自此离开这里吧，无爱亦无恨。于是剑客便陪她去遍了天涯海角、大漠边疆，如此年复一年。这天宿在一农家，院中有梅花盛放，夜来天降大雪，他持伞与她站在树下，姑娘终于回头，说，我们便在一起吧。”
　　这天跟她说完一段痴情人苦恋十年终成眷属的故事，见她兴致缺缺，便道：“我说的可能没意思，但这真的是个好故事。”
　　春离似笑非笑，眼神空旷，淡淡问我：“你真的信这世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照理说我是信的，我是所有师兄弟里天资最差的，事倍功半，修炼过程苦不堪言，但也坚持下来了，最后竟真的飞升。但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又觉得，还是不信的好。”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真的信痴情不变终能圆满？”
　　对于一直埋头苦修，没有经历过感情的我来说，这个问题实在没法回答，看我尴尬无言，春离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起来，“什么也不懂，还真是幸福啊。”
　　不知该怎么说，那一笑，光照四方。
　　往后也不过这样，我每天绞尽脑汁想些有趣的事情说与她，盼着能见她展颜一笑。她好像并不喜欢与情爱相关的故事，每次都是神情萧索的样子，可若我避着不说，她又会主动要听，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又是一年桃花开，我和她坐在树上远眺，但除了云雾，一无所见。
　　她突然开口道：“秋和，你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她话外有话，但我愚钝不察，愣愣接道：“若是有办法离开，我自然乐意了。”
　　“是吧，你也想离开吧，没有人愿意被圈在这里的。”
　　“要是我能离开这里，就可以带你去人间逛逛，那些故事，还是说书先生讲来感人。”
　　春离微微一笑，“我是不能离开这里的。”
　　我觉得诧异，“你不是山神么？”
　　“神又如何，不过画地为牢。”
　　我以为是因为她生于此，职责所在，无法擅离，并未多想。
　　就这样没心没肺又过了一段时光，我开始满心满眼都是她，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神色沉沉地看着我，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冷，“秋和，你不必如此，无论你为我做多少，我都不会心动毫分的，就像这个地方，数百年了，也永远只有这一株桃花，容不下别的了。”
　　当时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只知她说的决绝，一时不甘，求胜心起，发誓要让离山桃树遍植，花开漫漫。我开始收集桃树的种子，试着种植，但屡屡失败，春离也不拦我，就那么恍若意料之中的看着。
　　“秋和，何必执着。”
　　“我就是想你知道，没有什么是一定不可能的，即使现在不成，十年，百年，总会有回应。”
　　大概是上天垂怜吧，这一年，终于有一粒种子发了芽，破土之后，开始疯长，我日夜不离地守着，有好一阵子都没见到过春离。这棵桃树长的并不好，到了花期也只是零星开了几朵，我甚至不好意思让春离知道，但她却突然出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仅有的几朵花，笑得很开心。那是我一直渴望看到的笑容，但我却高兴不起来，不过才这些时日不见，春离似乎虚弱了很多，面色苍白，脚步虚浮。
　　“你怎么了？”
　　她定定地看着我，“秋和，我虽依旧不信，但你是个好孩子，我不能让你陪我葬送此地。”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心底下意识不安，那句“不要”还没出口，大地开始震动，空间扭曲，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被撕裂。春和站在原地，渐趋透明，声音淡淡，“对不起，我只能保住你的魂魄，希望你来生不要再修道了，可以痴情一人、终成眷属。”
　　桃花纷然飘落，似粉色烟雨，落在我身上却如片片利刃。
　　吟光上神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为了救我，卷入即将崩溃的灵阵，若不是大护法及时赶到，上神怕是会因此殒命。
　　“说起来，为了我这样一个愚钝的小仙，上神险遭不测，大护法因此受伤，似乎确实不值得。”秋和自嘲地笑了笑，“我后来才知道，离山是神罚之地，荒废数百年，早就人迹不至了。春离亦是上神，因犯了错，被镇压离山，那棵桃树，便是阵眼。灵阵是剥夺了她自己的灵力构筑的，相当于自己惩罚自己吧，只要她认错，阵法自会消失，灵力重新归聚，不对她造成任何损害。但我不一样，我是闯入者，灵力会渐渐被阵法吸收，直至灰飞烟灭。春离是为了我才选择自毁，她死阵亦亡，我虽肉身难存，但不至魂飞魄散。”
　　“你看，念念不忘，确实必有回响，但我却宁愿她心如磐石。终究，是我害死了她，她贵为上神，诞生于天地，实在我不该为了我牺牲自己。到最后，我也不过知道她名唤春离，不知她为何受罚，为何悲伤，为何不肯认错……一无所知，何敢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