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行灯》拆骨

17、第 17 章

　　“世主？”大宗伯踏着殿里冰冷的石头走到他跟前。龙洗盆顶层大殿上常年不悬一灯，借着月光，找寻着那个身影。
　　他闻声也不回头，从小窗看着整个世外。
　　“崇西上空一小团阴气，要不要派几个术士……”
　　“不用，惯得他总使苦肉计，”世主扶着窗子的手腕上挂着粗铁拷，铁链另一端不知延伸到何处，“大宗还记得皓师？”
　　大宗伯下意识地抖了抖，不尴不尬地笑了几声，“记得，记得。”
　　“瞧你这出息，”世主把脸埋进阴影里，露出一点白挺的鼻梁，“就算是转世而来，那身本事，也不是说捡起来就能捡起来的，搞不好就是玩火自焚。”
　　大宗伯低垂着紫冠，恭敬而疑惑地看着阴影里的人。
　　他一手扯了扯粗重的铁链，总算是要熬出头了。
　　“她苦修外禅内定，外不着相，内不动心，最擅长的就是用此法感召人心，面对的不管是什么品性的魂，能呼吸间将你拉至她禅定的十方世界，无边旷原，野星迷藏，无息不止，寸草不生，口声观止，放下一切，重入轮回。
　　“不过，有一个弊端。”
　　“愿闻其详。”大宗伯躬身抬手。
　　世主转了个身，铁链跟着响动，“其实操作原理说白了很简单，就是把那些没念过经的拉到和她思维共振的频道，从而被洗脑。”
　　“风险同理，如果心里没什么意志的，很容易反被强劲的恶鬼拉入它的频道，陷入死亡带来的绝望。”

　　尔曰怀里一空，苦寒之气灌入口鼻，睫毛颤了颤，犹豫再三睁开眼睛。一间柴房里，地上躺着个妇人，她死死的盯着上方，从屋顶的间隙中仿佛看到了星星点点。地上有细小的火苗在砖缝里挣扎。
　　“我没有……”女鬼倒在地上，一手轻轻抚摸着小腹，半个身子带着火焰灼伤的纹路，侧过头凄苦地盯着尔曰，细若游丝的声音轻轻说：“我从乡下过来，就想团聚好好过一个年……”
　　“崇川真是一个亮堂的好地方，到处都是灯火……”
　　“名字前头冠了他姓氏两年了，我前行找他，他却跟了别人姓。这世上真是不公平。”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孩儿素未谋面死在肚里的感觉。”
　　语调一句比一句哀伤。
　　听闻者蹙眉眼眶一酸，缓缓坐下来，呼吸愈见平稳，无奈的发现竟有些看惯了这两个黑洞……她低头看着它，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害怕言语不当冲撞了这份情愫，说：“未为人母，不能体会，”她想把自己尽量贴合到它的心境里去，安慰安慰它，使劲想出几桩相近的惨事，话到舌尖却难以启齿，她从来没有与人交流过感情，说走心的话让她很尴尬，缓慢张口：“但我……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疼痛可能不如你新，却也算得上深刻，我有过好几个亲人，都……”
　　“这世上总是可怜人为难可怜人。”
　　女鬼枕在石砖上长叹，头轻轻偏向她的膝盖，细嗅着她身上的气息露出八分满足两分心安，怀里还坚定地拥着那个稚子。
　　她看到这幕，忽然记起来医馆那个座敷，慌忙告知：“这不是你孩子，你的孩子我见过的，温柔，强大，善良的发亮，下辈子一定能去个好人家！”恨不得将自知的所有好词一股脑全用给它。
　　“是吗，”女鬼艰难地说：“真想下辈子能见见他。”
　　女鬼看着她，又好像透过她看到另一个身影，说：“帮帮我。”可以和它这么好的孩子轮回再续。
　　尔曰没有犹豫，抬起垂着的手，曲着五指，如乔庚颜所说，试探地、颤颤巍巍地抚上它的额头，有酥麻之感顿时攀上手指，仿若能有所感同身受——它如何追至崇川，如何期许上门，如何被赶出，如何骗钱如何争吵，如何疯魔如何死亡……她嘴上背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浅浅背完，女鬼仍不得安息，没有丝毫变化。
　　不对啊，回味一遍，没有背错，这一段乔大人手抄给她的往生咒，她背了六年了，每每心惊肉跳就要在心里滚过几遭。
　　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一把拉起尔曰，“你小心着了它的道！若是清清白白，自然能够往生，可她清白吗？你问问她她清白吗？”
　　夜行女鬼攢拳，“我掉了孩子得了失心疯，回头上门找那负心人，纠缠不肯离去，他们就将我活活打死。”
　　女鬼本来平静的脸上浮出狰狞，“我做的我认，我刚死之时凶厉难化，偷了她的孩子扔到镇外坑里，但我也只害了那一个！”女鬼只手抚着肚子，看着它的嘴觉得下一句话呼之欲出，说起此生最后一句话：“你知道孩子在肚子里一点点失去脉搏的感觉吗？”
　　“半个也不行！”合一带着没心没肺又刚正不阿地冷笑：“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敲诈、杀人，犯都犯了，地府里还跟你讲因果？为了复仇，好歹人命傍身，无法善了了，”合一一把断魂勾杵地，地面豁开一道口子，“赵霍氏，现令你，下地狱，受熬苦，赎罪业。”
　　一道青冥之光钻入女鬼躯体，化作一团茔火，朝地底狠狠堕去，又形成更盛的白光劈头盖脸而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女鬼倒在地上，乔庚颜正捏诀行针划去刺青，骨刺拔出来的那刻，残躯化成一缕烟消失殆尽。
　　它的魂早在那场火中就烧尽了。
　　锁喉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用受熬苦，也无重逢日了。
　　尔曰无语凝噎，想起它的那句话，这世上，常常是可怜人为难可怜人。恶人享渔翁之利，来比一比谁更可怜，谁更可恨？
　　此时的合一正经的一塌糊涂，穿着一身黑布袍子。
　　她差点没敢认出来，深深沉在情绪之中自拔不能，“不是它……”
　　断魂勾平指，指向刘夫人，“刘夫人的孩子确实是她偷的！确实因它冻死雪地间。”
　　这言下之意是……
　　“……”尔曰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合一的动作打断。合一拎起地上稚子的尸体，扔到众人面前。刚才女鬼冲入火中想要救他，却无奈孩童年幼瘦弱的魂魄不经阴麓火轻轻一烧。
　　尸身完好。
　　大个子男人上前一步，惊恐地掀起遮住半边脸的裹布，又将孩子冰冷的身体一翻，腿上一块浅色胎记刺得他双目怔出血来，“孩儿……”
　　小师爷心惊，看着她的上司，脱口而出：“不是算过人数？查到的尸体和找到的孩子同报案的人数一样多，这怎么……”
　　“你们找到的尸体当中怕不是还有一具是刘夫人孩子的吧？”尔曰斜睨着靠在墙边的刘夫人，男子翻看活册之后没找到孩子便笃定了已死的结局，想来哪有人肯去翻看死册的。
　　“什么意思？”众人在两人之间来回看。
　　“那要问问刘夫人，她的孩子几天之前就被抓走了，今天又上门报案，报的究竟是个什么案子？”
　　刘夫人冷哼一声不屑于回她，大个子男子已经举着木棒横到她面前，“什么意思？”
　　“这……我也不知……”刘夫人意识到危险频频后退。
　　男子一棒子就要打下去，众人还没从其中回过滋味，商青礼这个伤员倒是冲上去拦腰抱住，急道：“杀人偿命，查清楚了，我法不会姑息。”
　　大个子男人失手掉了木棒，回身拎过商青礼的衣襟，红了眼眶大声吼道：“查清楚了，查清楚了，我法什么时候能查清楚了？！”一想到刚才火中声声啼哭，而他站在外面无动于衷，就让他窒息崩溃。
　　尔曰历历在目，满面升腾起黑气，接着他拧眉冷笑：“这还有什么要查的？她杀人在先，见赵大和王老板死了，怕女鬼找上她，所以干脆做了个局，引女鬼出来，借着众人丧子之怒将凶手一举拿下，实在不行，还可以用火烧死？偷孩子的到底是谁？这个孩子难道是女鬼偷来然后和你孩子调包的？”
　　“你有证据？就凭你一张嘴？”刘夫人镇定不住了，扑上来要撕她的嘴，没想到女鬼死了这事还不算完。
　　“凭什么？凭那边屋子里女鬼的尸体，凭地上稚子尸骨未寒！”尔曰一把接过她的手，脸上血色全无，狠狠狰狞起来，咄咄逼人，浑身上下难以自制的颤抖，一句接着一句。
　　众人有懵懂地还在问：“这是在说刘家偷了孩子？”
　　“休要听她胡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商青礼谴着师爷提了令牌在刘府寸缕不放的搜索，不消片刻就在后院偏僻库房里搜到了几只被绳索捆绑的座敷童子，各个被用抹布塞了满嘴，大叫不出。
　　乔庚颜侧头深看了一眼身边的尚荦明，这老贼，手脚真快。尚荦明似是心领神会，笑眯眯地回之以眼神，物归原主。
　　刘夫人见状失了力气，靠在墙上，“不可能……不是……怎么……”一时之间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难道她从道人那买下了座敷？单子不是被尚荦明强夺走了吗？难道没有？
　　商青礼张口刚要继续审问，就被尔曰抢了先机，她上前怒问：“你还有什么说的？人赃并获？究竟是谁为了赚钱脸也不要？”
　　“害她是我错，她将我儿仍在雪地里就不是她错了吗？”刘夫人卸下伪装，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
　　“她已然永世不得超生，你要追随她吗？”越说越激愤，甚至冒出两颗利牙，她回头寻找，“合一？合一？”目光所及之处哪还见合一人影，早不知踪迹。
　　“为什么？！害她的人还有魂可以入轮回？”这一刻，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谁。
　　乔庚颜拉过她的手，一指点在她额上，百骸倏忽清明一震，獠牙消失，“你静一静，莫要被女鬼遗留的怨气上身，这里有商大人审案。”
　　温热敷上手背，她面上一松，刚才因为极度恐慌而狠绝咬破的下唇，此时渗出血流了下来。
　　她垂头放软语气，“她是真的很难受才报仇……”
　　“鬼也是人化的，不是痛极苦极恨极恶极，谁愿意变成这种东西？”
　　她定定地看着乔庚颜柔软的一双目，听他低声说着：“众生皆苦，无因无果，莫要执念过深，步她后尘。”
　　他伸出拇指，用指腹轻轻擦了擦她的嘴角，“你做的很好了。”
　　现实骨感，却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