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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烟火4 ...

  •   酆都广场乌泱泱的一片人山人海。
      纵使是中元节都没有过这等壮观的聚集。
      谁又能想到被人群团团围住的不过是一七岁小儿,他挥舞着双手,口若悬河地发表着演讲,好像某个政党的代表一般。
      围观的群众被他极具煽动性的言语点燃,那热浪如被疾风刮过一般迅速往外扩散。
      人群还在聚集,整个广场水泄不通,几乎要容纳不下这许多的人。
      酆都广场就如同一个大蒸炉,热度由中间传出,温度层层传递,整一个区域都火热热的。那些愤慨、焦躁、悲伤、悔恨,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都被闷在这一锅蒸炉中互相碰撞,迸发出更加激烈的火花。
      在快要承受不住热浪的压力时,突然一袭凉风吹入,是魏征迈着他沉稳、从容的步伐从外围一步步走了进来。
      他穿过人群,直接停在严岱的面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对那小儿微微颔首致意。
      兴许是眼前文质彬彬的儒雅之士背离了严岱的想象,他稍微怔了怔,然后十分警惕地眯起眼细致地打量起魏征来。
      “严岱,有何诉求,尽可与我详说。”
      声如洪钟,形如松柏,纵使是猖狂不可一世的严岱此时也不由停下动作,静静听他说话。
      “你就是魏征?”严岱问。
      “正是。”魏征的脸上始终是从容不迫的笑容,似乎所有的问题在他那儿都不是问题。
      严岱收起了发表演讲时的狂妄,清了清嗓子,再次提出他的主张:“轮回都是狗屁!我要求还人以自由。”
      魏征微微笑道:“自由?何谓自由?”
      “自主决定自己的命运,不受因果轮回的束缚,每一世都活得尽兴。”
      “具体来说?”
      “最简单的,因果报应皆我一世承担,与前世、来世切断联系。”
      群众们一片喧哗,他们中大多数的人确实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因为想弥补这份遗憾,便申请留在地府,继续未完成的心愿。若种因便得果,人这一生就会少很多遗憾。所以这些人是最最希望用自己的双手决定命运的人。
      看到自己获得了听众们的支持,严岱得意起来,仗着人气挑衅地望向魏征,似乎胜利的果实已在他手中握着。
      他乘胜追击道:“西汉名将霍去病,立下赫赫战功,令匈奴人闻风丧胆,若非二十三岁英年早逝,定能在汉武一世便彻底让匈奴臣服。江东小霸王孙策,年少起兵仅用了四年时间便打下江东基业,若他的寿命再延长二十年,说不定就能撼动整个三国的格局。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短暂的二十七年便留下了近两百篇的诗赋文章,若是再给他二十年,定能留给后人更多的佳作。”
      严岱越说越来劲儿,小手一挥,振振有词。
      “而说到近代,大家对雷锋这个名字不会陌生,那个年代流传这么一句话——‘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而这位一生都在帮助别人的青年却只拥有短暂的二十二年的人生。如果给他再多三十年的寿命,人世间又会有多少深陷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得到帮助和解脱?”
      群众们纷纷举手表示赞同,广场上热议纷纷,冷下来的热情再次被点燃。
      而魏征始终安静地听着,面色平淡,嘴角依然挂着他招牌的浅笑。
      直到严岱结束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说,并得意地望向他时,这位翩翩君子才缓缓开口道:“依你之见,人之善恶、思想、能力是从一而终的?”
      严岱不假思索:“当然。江上易改,本性难移。”
      “西晋名臣周处,少时纵情肆欲、为祸乡里,被乡里人归为‘三害’之一。而后,他改过自新,成为一代名将。这作何解释?”魏征淡淡问道。
      严岱的神情有了一点动摇,却还嘴硬道:“……那也是少数。”
      “若有一人推翻前朝暴虐统治,开创繁华盛世,那他必是一代明君,理应长命百岁?”魏征又问。
      严岱肯定道:“那是自然。”
      “他必不可能毁掉自己一生的基业?”
      严岱犹豫了,“不可能”三个字被卡在了喉咙口,因为他的脑中已经浮现出了这么一个人的名字。
      魏征和善地笑道:“想必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唐明皇李隆基,一手开创了开元盛世,一手造成了安史之乱。
      “过去不代表什么,现在、当下,你的所思所想才是对未来最有力的判断。”魏征悠悠说道,“然而时局难料、风云变幻,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的心会不会变。人们习惯用过去来推测未来,这是一个很容易进入的误区。”
      “你亲口否定了因果论?”严岱厉声道。
      “非也,因果是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的联系,现在、当下的境遇是由过去的点点滴滴积累而来,而未来会发生什么,取决于你当下的选择。这个选择不受过去既成事实的影响,而因你的‘想法’而变化。”
      这一番绕口的理论把现场的观众们都给绕糊涂了,躁动渐渐平息,都认真思考起了魏征的话中之意。
      “举个简单的例子,两个朋友同时创业,都经历过无数次的挫折和失败,一个人成功了,而另一个人失败了。我们假设他们两个人有着同样的聪明才智、同样广阔的人脉,客观条件都差不多,按照过去决定论的话,相似的经历应该会导向同样的结局,可为什么他们的结局完全不同呢?”
      “一个坚持了,一个放弃了呗。”严岱不假思索。
      魏征笑道:“正是。‘坚持’和‘放弃’就是当下的选择,我们可以把当下的选择当做我们种的‘因’,而它的未来就是‘果’。再说简单点,过去和未来没有联系,和过去、未来相关的只有当下。”
      “你这是诡辩!按你这个说法,那上一世凭什么……”话到一半,严岱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声儿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把上一世看做过去,这一世便是当下,而下一世就是未来。
      上一世的“因”影响这一世的“果”,而这一世种因,便在下一世得果。
      “那你的意思是,无论我这一世表现得多好,该死还得死呗!”
      魏征看着他,没有作答。

      “好人有好报,这话是假的吗?”
      潘烨磊幽怨地问道,这是他进入望乡台后第一次表现出消极的情绪。
      “好报是什么?”
      潘烨磊愣了下,脱口而出的“好报”,若要问起它具体是什么,一下子还真说不上来。
      “财富?平安?健康?……还是幸福?”孟周一连说了几个词,试探潘烨磊的反应。
      青年苦笑着道:“至少不是短短二十六年的生命。”
      孟周摸着下巴思索起来,然后缓缓道:“世间皆因果,这个你能接受吗?”
      潘烨磊点点头。
      “我们每做一件事,就会在将来的某个时间点遭遇这件事带给我们的影响。这就是所谓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那么,你觉得什么因可以决定寿命?”
      “我以为行善积德至少能活到寿终正寝吧。”
      “为什么?”孟周的表情很认真,这让潘烨磊更加疑惑了,这在人间可是人人都认可的常识,怎么还会有人不知道?
      “所以说,无论我这一生做多少好事,帮助了多少人,我都没有办法活更久。这不会太扯了吗?”潘烨磊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孟周小叹了口气,向别人解释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太费力气了。
      好在一旁还有谢必安在,适时地替他补充说明:“做好事你能收获别人的感谢和将来某日他人对你的帮助,这和长寿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你所说的‘功德’确实是有的,但‘功德’是记录在灵魂上会对你下一世产生影响。说直白点,你下一世的境遇和寿命是由你这一世积攒的功德决定的。人类的因果有人类的法则回报在这一世,而灵魂的因果由这‘功德书’决定回报在下一世。”
      “那按这意思,我上一世是个大混蛋?”潘烨磊问。
      孟周和谢必安都给了他肯定的眼神。
      这让潘烨磊十分沮丧。
      “既然是个大混蛋,怎么没下十八层地狱!”
      “只有犯了重罪,才要下地狱。”孟周答。
      “什么是重罪?”潘烨磊问。
      “在此地能称上重罪的必定是对另一个灵魂造成严重伤害,或者是严重扰乱轮回秩序的行为。”谢必安解释道,“比方说杀人、□□、诈骗等行为都会对另一个灵魂造成侵害,这些人在死亡后必须接受阎罗王的审判。像钱程那样让无数个家庭家破人亡、让无数个灵魂失魂落魄的,刑期……起码得三百……”
      “咳。”谢必安的话被孟周的咳嗽打断了,他立马住了嘴,对于一个普通的灵魂他确实说了太多了。
      “总而言之,你上一世虽然不是什么绝世大好人,但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顶多就……贪了点蝇头小利,或者多伤了几个情人的心,不是什么大事儿。”谢必安用轻佻的口吻结束了这个话题。
      潘烨磊沉声呢喃:“所以佛说,为了来世行善积德是对的。”
      孟周冷笑了声:“这并非传统佛教的思想,而是佛教传入我国后本土化的产物。”
      潘烨磊露出了苦涩又无奈的笑容,叹道:“好人有好报,原来这个好报都在来世啊……”

      “你认为人生的价值来自生命的长短?”魏征看着这个身高只到他腰部的小孩,问。
      严岱理所当然地回答:“生命越长,能做的事情越多,能发挥的价值也越大,不是吗?”
      “你们呢?”魏征扫视了一圈围观的群众们,他们交头接耳着,有些人摇头、有些人点头、还有一些不置可否。
      “生命的价值取决于它的厚度,而非长度。”这是魏征的结论。
      严岱露出疑惑的神情:“厚度?”
      “同样的一分钟,看一篇文章和放空发呆,它的厚度是不同的。”
      浅显的比喻让观众们豁然开朗。
      魏征继续说道:“在座的都是某个领域的佼佼者,我相信没有人比你们更了解生命的厚度。你们生前在人类社会留下了宝贵的财富,这是你们生命的痕迹、生命的价值,这样的人生无论长短都是有厚度的。而这个厚度并非来自于轮回因果,它切切实实地由你们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
      说完,魏征重又把目光放到严岱身上,平静地念道:“严岱,2016年生,2023年卒,年七岁。生于一农户家庭,自小聪慧,四岁便能背古诗百首,五岁便以绘画闻名乡里,六岁被父母送去城里上学,当年获得市里小学组数学比赛第一名。七岁那年夏天,戏水时不慎失足,溺亡而死。”
      严岱死死盯着魏征,这一段生平让他自豪,却也让他愤怒。
      “这些都是你人生的厚度,与长短无关,会客观清晰地记录到你的功德书中。即便这一世结束了,你的这些事迹将永远留在历史上。会有人记得你,你的父母、你的老师、你的同学、你儿时的玩伴、邻里乡亲等等。这是你靠自己获得的东西,不比虚无缥缈的福报更好吗?”
      “可是……”严岱咬紧嘴唇,心里的不甘还是无法消散。
      “人生就好像是一段旅途,起点在这儿、终点在那儿,至于这将会是一段怎样的旅途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是平平淡淡,还是轰轰烈烈。是披荆斩棘,还是细水长流。这是‘你’的人生,由你随心驾驭。”
      “谁知道终点在哪儿?!”

      望乡台中,孟周盯住潘烨磊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的一生,不快乐吗?”
      一谈到“快乐”二字,潘烨磊立马展露出明朗的笑容来,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我遗憾啊,我和妻子结婚才一年,她刚刚怀了我的孩子,我都没有见过我的孩子一眼,甚至连是女儿还是儿子都不知道。我原以为可以和他们一起过上幸福的三口之家的日子,周末一起去郊外露营、节假日一起出国旅游,然后看着我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人,这才是人生呵。”
      “遗憾?”孟周轻轻重复了遍,问,“寿终正寝就没有遗憾了吗?”
      潘烨磊愣住了。
      遗憾这个东西是伴随人一生的,儿时可能会因为爸妈不给买喜欢的玩具而遗憾,读书时可能因为某次重要的考试考不到满意的分数而遗憾,成年了也可能会因为错过一个你爱的人而遗憾……无穷无尽的遗憾组成了人的一生。这似乎与生命的长短没有关系,戛然而止的生命兴许也不过是遗憾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罢了。
      “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孟周问。
      潘烨磊想了半天,答案怎么想都只有那一个——“快乐。”
      “你是快乐的,那还不够吗?”孟周的表情很严肃,反问句里没有责备、不带嘲讽,而潘烨磊却被他问羞愧了。
      他终于亮出了洒脱的笑容,豁然开朗道:“够了,回想这短短二十六年,我走过的每一步路,真的,遗憾算少的了。这么一想,老天爷对我还挺好的。虽然没办法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但我老婆肯定会天天给他唠叨我的事儿,我这个爸爸的存在感肯定很高,也算是陪伴他成长了。”
      孟周一声不响地起身走向吧台。
      没过多久,他端了一杯火红色的酒饮走了回来。
      那颜色如烈焰一般,看一眼感觉都会被它灼伤,但眼睛习惯之后,细细打量会发现火红液体间不停迸着金色的火星子,一处起、一处灭,好像燃放的烟火那般绚烂而美丽。
      这样的跃动感很容易就让人想到不停冒着气儿的气泡饮料,但气泡会有停歇的一刻,这烟火却越迸越热烈,刚端上桌时只零星二三点,过去一分钟时已是百花齐放、热闹非凡。
      潘烨磊觉着自己面前的压根不是酒饮,而是一场小型的烟火秀,他甚至都不舍得拿起杯子来喝一口,害怕自己不经意的举动便会结束掉这一场盛大的狂欢。
      “它不会停,这是你灵魂的缩影。”孟周留下那么一句话,便走回了自己的工作区。
      潘烨磊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这场烟火秀,看着看着,眼泪不自禁地滑落。他仿佛在这场烟火秀中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种种,连追小偷几条街、徒手对峙歹徒、与山村的孩子们嬉笑欢闹……
      啊,天是那么蓝,蓝得那么彻底,正是烟火燃放的最佳舞台。
      也许烟火有结束的那一刻,可是对蓝天而言,它也不过是万千增色之物中的其中之一。
      宁静是常态,快乐是色彩。
      人生,少不了快乐。
      就好像人们总是会在静谧的夜空期待一场盛大的烟火。
      他觉得他做到了,便无憾了。
      潘烨磊拿起酒杯,慢慢品尝着属于自己的快乐。
      他很知足,也很期待,期待下一段人生,他依然会像烟火那样燃烧出不一样的颜色。

      “你是为生而生,还是为死而生?”
      随着魏征的这句问话,严岱头一回陷入沉默之中。
      “钟大人,”魏征转身对一直在边上守着的钟馗说,“送他去望乡台吧。”
      对于钟馗上前,严岱没有任何反应,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恐怕已经占满了他的大脑。
      “不需要押到阎罗殿上审审?”钟馗拿一条铁链拴住严岱的小手,转头不放心地向魏征确认道。
      魏征回他道:“他这一世并未伤害他人,无需接受阎罗殿审判。”
      钟馗一听也有道理,便朝人群挥了挥手,带着那小儿离开了酆都广场。
      人群渐渐散去,魏征用两指掐了掐眉间,呼出一口气来。
      有些灵魂自带的强势属性是无法在地狱被洗净的,那是他们灵魂的特色,而这些特色很可能成为他们再次闹事的成因,就像这次一样。还是得多加注意。
      严岱的上一世得追溯到五百多年前明武宗正德年间,当时他是一个很有名的讼师,凭借他聪明机灵的脑子和三寸不烂之舌,为高官富商们打赢过很多场不占理的案子。记他一生从高官富商那儿获得银两合计有五千多两,还有两处豪宅,绫罗绸缎更是不计其数。与高官富商勾结陷害百姓人数高达一百五十人,害得数十个家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鉴于这笔笔数据,阎罗殿上判其下油锅地狱五百年,于2016年刑满,重入轮回。
      哪知这重入轮回的第一世那气焰堪比五百年前那么嚣张,随便动动口便煽得酆都一众人民都向他倒去,真是不容小觑。
      这地府的守备确实需要重新整治了。
      魏征一边踱回阎罗殿,一边想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有点太思辨了,可能会劝退很多人吧。
    码这一篇的缘起是前段时间的某个很好很好的人离世的消息。很年轻,比我还要小。然后我就会想,为什么那么好的人却要怎么早离开我们呢?一直想、一直想,很难受、很憋屈,于是就想到了这么一个方式来为自己答疑解惑。
    写完之后,至少我自己是真的释怀了。
    我们无法控制生命的长短,至少我们可以控制自己怎么活着,是庸庸碌碌、还是积极社交,或者背上行囊走遍这颗蓝色的星球。人生在世,自己舒服最为重要。死是终点,但不该成为我们的目标。
    而那些早早就离开我们的人,我相信他们那么好,灵魂一定会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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