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月下》一只小白鹭

7、第 7 章

　　我睁着眼睛，未有半刻入眠。

　　不知是几时几分，窗外传来一声低沉鸟叫。

　　鸟叫声为信号，表示陈疏安已经如约支开了别的护院。

　　我立马弹跳起身。

　　聂氏今日有些风寒喘咳，便嘱了红叶去照顾。岑儿的伤还没痊愈，暂时也管不了我。

　　想来陶清濯以为有陈疏安在屋外看守便是万无一失，哪会聊到陈疏安已快与我沆瀣一气了。

　　虽然我觉得他不可深交，但饮酒赏月观花此等好事，他配合，我附庸，何乐不为。

　　陈疏安抱剑站于海棠树下，指上拎着两壶白瓷瓶装的酒，也不知他从何处搞来的。

　　一轮明月在他身后，将他笼罩在朦胧洁净的光晕间，轮廓若影似幻。

　　我走向他，如似走向一团光华。

　　我坐在树下，依着树干。

　　舌尖尝了尝酒味，有几分如米酒，度数不高，撑死了十来度。

　　此时酿造工艺尚浅，若按我以前的酒量，不说千杯不醉，但指不好能称霸京都。

　　我灌了一口入喉，喝出了酒入愁肠的情绪，想起曾经逢年过节家中聚会，和爸妈一道品酒聊天山高海阔，又想起宿舍几人跨年时通宵K歌，醉醉熏熏地高呼着友情万岁，再是学生会聚餐时，李思睿端酒向敬，正巧站在我身旁，让那我一杯酒喝出了婚礼时新郎新娘敬嘉宾的感觉。

　　我仰头，又把酒咕噜咕噜地当白开水灌。

　　陈疏安坐在墙头，缓缓地，一口一口轻抿。

　　当我喝光最后一口，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突然间就是那么个天旋地转，我双腿颤了一下，重重靠在了树干上。

　　一些花瓣纷落。

　　陈疏安从小口抿酒的心事中回神，低头看向我。

　　我嘿嘿笑，抬头望他，接上他的双眼。

　　他眼中淡淡的幽蓝此时就如大海碧波，格外清晰。

　　他迅速挪开目光。

　　“你说，你非要进京谋差事，又在这里伤怀，还不如回家乡呢。”我双手攀在树枝上，脚乱蹬，向上爬。

　　“我回不去。”他小声应。

　　我吭哧吭哧上了树，坐在了能与他平视的一根树枝上，脑子开始有些浆糊，只笑：“回不去？车马船行，只不过耗费些日子，哪能回不去？”

　　他没说话。

　　我的舌头有些打结，但我话还是要说，声音不由地大了点：“你根本就不知什么叫做回不去，我这才叫做回不去，我只能成日留在这府上啊，连府门都摸不着……”

　　“您……你要回哪里？”

　　“其实若不是你坐在此处，我现在就可以爬到墙上跳出去，天涯海角任我行，”我垂着头，“但我也知，就算我真的跳出围墙，只要陶清濯一下令，你和那些护院，不出三日就能把我给抓回来。”

　　“其实，用不着三日，大约不出一个时辰……”

　　我瞪了他一眼，再顺着他周遭月辉，往深蓝长天望去。

　　星子稀疏，月色皎洁。

　　我指着月亮，脑袋昏沉，说：“你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吗？”

　　他扭头也望月，未答。

　　“嫦娥三号探测器。”

　　“什么？”

　　“还有阿姆斯特朗的脚印。”我吃吃笑。

　　陈疏安从墙头跳下地，再仰头看我，说：“大小姐，您醉了，我送您回屋。”

　　也不知我是真被这几度浊酒灌醉了，还是这夜春风沉醉了，我竟觉得他的声音有几分悦耳，如歌如诉，如唱如吟。

　　他伸手揽我，我靠在他手臂上。

　　我闭着眼，多想此时身边的人是那个不在我朝思暮想的男孩儿啊。

　　“我想你了……”我轻声说，虽然他听不见。

　　陈疏安浑身像是触电般颤了一下。

　　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脑子里混混沌沌，似站在一处不着天地的虚空，眼前一幕幕如电影序幕，过往众人在我命中依次出现，渐次消逝。

　　突然间，一条河中洪水漫延，铺天盖地，将我淹没。河中闪出刺目光束，让我无法看清周遭一切，听觉忽而便格外灵敏，听见李思睿的声音温柔婉转，在说：“佳悦，做我女朋友吧？”

　　我张嘴，想回答，想要说“好”。

　　但这句“好”，却非是从我口中说出。我听见另一个“我”脆生生地答应了。

　　我站在离他们很远很远的地方，像个局外人，只是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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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姐！大小姐？”

　　我听见岑儿焦急的声音。

　　我慢慢睁眼，脑子像被人敲开了一样地疼。

　　这酒度数不高，没想上头得很。

　　“好了好了，醒了便好。”岑儿扶我起身。

　　我坐起。

　　木施上挂了一整套隆重的衣服，复杂繁琐，金织玉缕。

　　“今日宫中有宴，大人嘱您得好好收拾打扮一番。红叶要陪着夫人先一步出门，而我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便由我来服侍您，”岑儿解释，“待会儿我们入宫，陈疏安会一路引路相护。”

　　“今日？”我跳起来，“太子生辰不是半月后吗？”

　　岑儿耸肩摇头。

　　我原是好好思索过出宫后如何实施逃跑计划，但现今得提前执行了。

　　洛溪河本是湍急，入城后虽然平缓了些许，但好在水势依旧丰茂，在京都内也多有分支，可通小船。

　　从太子太傅府入宫有多条路线，其中一条路便是会经过主支流上的一座拱桥，只可惜这条路的路程远了些。

　　我得想法子让陈疏安带我们走这条路。

　　只要到了河的附近，我想方设法趁其不备跳入河中，也许真能见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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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穿戴整齐，涂脂抹粉，坐于轿中。

　　岑儿陪我在内。

　　陈疏安握剑护我在轿旁。

　　我揭开帘帷，对陈疏安说：“我想去看看那座拱桥。”

　　从我这个角度看，正巧可见他修长手指丝毫不懈地握住剑柄，指节分明，很是好看。

　　他微微偏头，目光垂落在我脸上：“路程紧迫，改日小的会向大人请示，若大人准允，自会护您去看桥。”

　　态度公事公办。

　　我放下帘帷，小声问岑儿：“那桥附近可有什么罕物？”

　　岑儿想了想：“一家叫映初坊的胭脂不错。”

　　我又揭帘帷对陈疏安说：“我想去映初坊买胭脂。”

　　他这回看都懒得看我了：“大小姐不必亲自跑一趟，明日嘱岑儿去买便可。”

　　油盐不进。可恶。

　　我又问岑儿，岑儿叨叨了一通，我又叨叨给陈疏安听，均不奏效，也不幸地让岑儿多了怀疑。

　　“大小姐，您为何非要去那河，您该不会又想跳水吧？”她说。

　　我嘿嘿一笑。

　　“自从大小姐……”她继续小声嘟囔着，“果真是不正常，果真是失忆了……”

　　我耳尖，哼了一声，问：“你知道嫦娥三号探测器吗？”

　　“三号？探测……器？”

　　“知道阿姆斯特朗吗？”

　　“阿什么？什么特朗？”岑儿睁大她圆溜溜的眼睛，“是您在梦里见到的吗？所以就是这些东西害您不正常了？”

　　她小心翼翼：“大小姐，我禀报夫人，回头让大夫再来替您瞧瞧？”

　　“什么大夫啊，”我白了她一眼，也终于受不了她这一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模样，在她惊惶目光中笑了起来，说，“对了，以后别再您不您的了，有话好好说，有屁好好放，大家都是人，别老高低贵贱搞得那么分明。”

　　岑儿被我这一番有违这个时代天道伦理的话惊得面色发白。

　　“来，叫我悦悦，”我逗她，“以往旁人都这样叫我。”

　　“谁……谁敢如此？”她哆嗦着，“谁人如此大胆，待我回头禀报大人和夫人，一定会重重……”

　　我凑近她，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就你，你这样叫。”

　　岑儿快哭了，不敢动弹。

　　“叫不叫？”我眯着眼瞅她。

　　她用力摇了头。

　　我收回手：“那我便告诉我爹娘，说你在背后直呼我名。”

　　岑儿差点没跪下：“大小姐，求您别……”

　　“那你叫我。”

　　岑儿咬紧了牙关，小脸儿肌肉抽动了老半天，几乎是从鼻腔里呼出了一个字：“悦……”

　　我合掌：“这回是真的叫了！”

　　岑儿怔了怔，眼泪珠子掉了下来。

　　我有点愧疚地替她擦泪，她不敢动弹，约是生怕我又想出什么坏招。

　　轿外风起，掀开了帘帷一角，又落下盖住轿外风光。

　　街边有一树灼灼耀眼的海棠，枝丫迎风，花瓣飞扬。

　　我出神着。

　　岑儿在我身后幽幽说：“那河两岸整排海棠，比这好看多了。”

　　我愣了一秒，立马揭开窗帷，对陈疏安道：“我想去看河岸边海棠。”

　　陈疏安未应时，我又补充：“否则，海棠花期就要过了。”

　　陈疏安按住剑柄的手指合拢，眉头轻蹙起。

　　我看着他，睁大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天真无邪点，好以陶嘉月这幅美色皮囊换取他的一点怜悯之心。

　　而我和陈疏安之间，好似有了别人不知晓的秘密。

　　他陪我看过海棠盛放，也共在月下饮酒，交换了不多的离乡愁绪，虽然我并不会完全信任他，可我在这世上信任的人本就没有，若是想回去，只能冒险，并孤注一掷。

　　陈疏安收拢的手指缓缓张开了些，骑马绕去了轿前。

　　我听到他的声音，指挥轿夫：“从映初坊过，大小姐要买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