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有感情》潇洒鱼

3、第三章

　　后山上，大风忽起，草叶簌簌作响。

　　李舒云没有醒来的迹象，四仰八叉地躺在乱七八糟的泥地上，仿佛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成功将“祸水”东引。
　　泥人坐在李舒云旁边，安安静静看着对面两个人，黄泥在身上结成硬块，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做工粗糙、丑不拉几的木雕。

　　两青年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瘦小的身躯装不下太多的惊惧，便想方设法抖出来，抖得差点抽搐。自大劫过后，他们便跟剩下的太虚弟子相依为命，守在太虚山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知这位新冒出来的、自称“太虚门人”的泥人前辈是何人物。
　　董绍搜肠刮肚，企图再次找回自己神出鬼没的勇气，结果刚找出一点，就一下子泄了气。
　　他看到泥人动了。
　　动作迅疾，眨眼间消失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几根插在泥地里的木枝。

　　席云亭脚步不停，别过身躲过几根木枝的来袭，下一瞬腾空而起，轻轻巧巧地与木枝擦身而过。
　　面对木枝接连不断的攻击，席云亭心平气和、游刃有余，动作间行云流水，潇洒肆意，看上去就没处过下风。
　　袭来的木枝愈来愈多，犹如交错的巨网，劈头盖脸地向他扑过来，破风声震耳欲聋。

　　然而，没有一根打在他的身上。席云亭就像一只飞燕，自如地穿梭在木枝之间。最后，他眼尖地看到混在其中的酒壶，在躲避的同时捞起酒壶，悠哉悠哉地落在地面上。
　　酒壶到手，席云亭没再遭受偷袭，他拔出壶塞，畅快地喝了好几口，笑道:“好酒。”

　　“关山一带的桃花所酿，自然是好酒。”酒仙从山林间跃出，目光炯炯有神:“你小子居然没死！”
　　席云亭脸上笑意淡了几分:“生不逢时，死亦未到时候。”

　　董绍和燕兴仍旧抱作一团，看得一愣一愣的。在席云亭应对偷袭的时候，两人就想走，巴不得离战场远远的，心里有逃跑的念头，身子却不大听话，面对飞过来飞过去的、不祸害无辜的木枝，又看了眼昏倒在地的李舒云，他们决定继续留守在原地，兴许能更加安全一点。
　　主要是怂得不敢起身，双腿失了力气。
　　但两人不太想承认，假充静观其变的模样。
　　再之后，他们看到了酒仙，以及跟在酒仙身后的谢了君。

　　“师叔！”两人顿时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起身，结果脚一软，双双摔倒在泥地里，泥水四溅。
　　谢了君没看到两名傻师侄的丑态，一双杏眼牢牢盯住站在不远处的泥人，企图透过肮脏的污泥，看清他本来的面目。
　　“谢了君。”席云亭双眼明亮，含笑说道:“大了不少啊。”
　　“师兄也是变了不少。”谢了君倚靠树干，语调轻松，面上云淡风轻，掩下心中波涛汹涌。
　　千言万语在脑海中匆匆掠过，最终定格成一句话——
　　师兄，十年已过，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席云亭蹲下身，亲力亲为地将石碑碎石埋了起来。
　　谢了君站在一边，沉思道:“封印……”
　　“封印没了。”席云亭道:“底下的威胁也没了。”

　　酒仙看了看惨不忍睹的土包，道:“没想到此处竟会有一处封印，老夫还以为你已经死在天火里了。”
　　席云亭看了眼几名呆愣愣的师侄，对酒仙和谢了君笑道:“走，回去聊。”

　　后山一侧是通往山殿的小路，另一侧是光秃秃的断崖，那里原本连通神秘莫测的禁地。
　　所谓的山殿是三间白墙黑瓦的小宅子，中间矮两边高，瓦片乌七八糟地盖在屋顶上，墙壁粗糙不平，模样有碍观瞻。
　　宅子周围的地面上还散落着不少瓦片，许是地面震颤时掉下来的，也有可能是本来就待在地上的。
　　席云亭一看到山殿，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年跟随两位师父游历时，在海边沙滩上用沙子堆起来的小房子。

　　山殿附近有一处寒潭，现如今已经干涸，连点水滴都没有。但是在很早以前，寒潭未竭，潭水碧波如玉，清寒无比，无涟漪时，水面就犹如一块平整光滑的镜子，人一靠近，便受寒气扑面，但在谭边打坐，却是有静心凝神之效，故而许多太虚弟子喜欢往寒潭边跑。

　　绕过寒潭，席云亭在中间小宅子前见到了其他的师侄，例如正正经经的柳一绪、寡言少语的关山月，以及温润如玉的箫子晖。他们刚经历地震，心中又惊又疑，这会儿齐齐看向走来的“木雕”。
　　李舒云已经醒了，三人互相扶持，在谢了君背后一齐给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目光。于是柳一绪几人更加一头雾水。

　　箫子晖开口:“师叔，他是……”
　　谢了君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他一起朝向柳一绪和关山月，笑道:“你们家大师伯刚从土里爬出来，还不恭迎他老人家。”接着又想起什么，催促道:“快快烧桶热水，你们师伯还要沐浴更衣。”
　　三人呆滞地看着他，脑子里已经炸成一团，稍后便觉得这世道当真乱得很，魑魅魍魉横行，竟还有不怕死的假扮师叔，满口胡言乱语。

　　席云亭在右边宅子的里间沐浴完毕，换上谢了君备下的太虚弟子服，步履轻盈地进入中间的低矮小宅子。
　　一见到席云亭，除谢了君以外的太虚门人各个绷成了硬邦邦的木头。他们入门时间晚，和这位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大师伯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个人在入门之前就听说过席云亭的名号，幻想过对方腾云驾雾、斩妖除魔的场景，入了太虚之后，更是满怀憧憬，期待能与席云亭见上一面。

　　十三年前，仙门大比，他们年纪幼小、资历浅薄，参与不了比试，却借此机会，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大师伯。
　　席云亭师承昭昔剑君，习无涯剑法，天资聪颖，根骨绝佳，未至弱冠便已登金丹大圆满阶段，在年轻一辈中难遇敌手。在大比上，他一手无涯剑法舞得轻灵敏捷，真气运转自如，全程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轻轻松松拔得头筹，连气也不喘一口。
　　师侄们本来没有为他人加油助威的经验，却在大比时无师自通，扯着嗓子一通乱叫，恨不能响彻世间。他们青涩稚嫩，涉世未深，简单的头脑装不下恩怨情仇和阴谋诡计，凭寸小的目光，看不透席云亭剑中的寒意，亦看不出他背后的腥风血雨。
　　在他们的眼里，席云亭是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是修真界的传奇。
　　直到这位传奇人物在大劫时投身封印，成了传说故事中的一员。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成为传说的大师伯还能“死而复生”，在他们眼前“活蹦乱跳”。
　　惊讶、欣喜两种情绪在心间横冲直撞，几人看到席云亭进屋，又瞬间紧张起来，瞪圆了双眼，像极了等着尝甜头的小孩。

　　柳一绪嘴唇翕动，心想作为掌门，有必要说几句话，但他抬眼对上席云亭的目光，瞬间什么话也讲不出来，脑子里干巴巴的，搜不出任何适合的长篇大论或只言片语，柳一绪自认为不思进取，未能给太虚谋得福祉，一旦遇到什么事情，撑不住了，他会交给太上长老来扛。别的弟子赞他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他就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称赞。此时此刻，面对席云亭的目光，柳一绪像一个被打回原型的歪瓜裂枣，彻底无地自容。

　　谢了君看出柳一绪的小心思，靠近他耳边，悄声说道:“平常心对待。”说完，他犹显不够，又道:“明天我找你谈谈，你可千万别跑了。”
　　旁边的关山月没说话，只是安抚般地拍了拍对方的臂膀。
　　酒仙喝了几口酒，朝席云亭避重就轻道:“小辈们紧张了。”
　　箫子晖攥紧铜钱，在小辈当中率先出口:“大师伯……”

　　“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席云亭眼睛清澈明亮，恍若漾满了一层水意，声音温和，像在哄孩子，接着他看向柳一绪，继续道:“你做掌门，我很满意。”

　　柳一绪身体一僵，搭在膝盖上的手轻轻颤动。
　　席云亭道:“来，跟我说说这几年你们怎么过来的，还有，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一绪抬头看向他，眼含泪光，却没有之前那么胆怯，声音沙哑:“十年，十年过去了……”

　　柳一绪讲得很慢又很细，有什么遗漏的，旁边的人就会为他补充。席云亭安安静静地听他讲完，脸上表情依旧淡然，从头到尾未置一词。
　　日头落下，天色昏黑，柳一绪讲完以后，接过箫子晖递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关山月起身掌灯，室内一下子明亮起来，谢了君借着光亮，觑了席云亭一眼。

　　他还是老样子，只是单手扶着下巴，似在出神。
　　谢了君嫌一眼看不够，又看了过去，好巧不巧地撞上对方的视线。
　　谢了君:“……”
　　他转回头去，捂嘴轻咳了几声，也不知自己心虚什么。

　　席云亭见他这种反应，倒是露出了笑容，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柔和。
　　酒仙看见了两人的小动作，当自己没看见，慢悠悠喝着酒。
　　小辈们把目光粘在席云亭身上，却是将自家小师叔完全忽略掉了。
　　即便看到，也不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