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我相思门》寻南溪

2、第一章【修】

　　山河南北分界线——涂山脚下，星夜无月万籁俱歇。荒郊野径却有几点火苗蹿动，焰珠弹跳欲暗又明。夜风拂掠，火苗垂死挣扎直至熄灭。

　　老中青结伴，一行三人。

　　站在正中央的青年，身条颀修，自袖口露出的清脂腕骨。青年静立于夜色间，竟比万古长夜还要枯寂寒心。倏尔移动身形，青年茶白袍服凭风而起，浮动间可见衣摆上流动的山水纹络。

　　老、中二人紧随其后，进入眼前这家遍布江湖的客栈——九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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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要过子时，白栖池才在荒郊野岭发现人家灯火。他远远地便见到暖黄辉火，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这年头上树躺会，都能被蛇缠上。这夜里要露宿野外，还不得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白栖池满心松快地自话自说。

　　忽而回头看看身后漆黑的来路，顿时毛骨悚然地激灵下。白栖池当即将前儿个看的鬼怪话本驱赶出脑海，一溜烟的冲到灯火人家。

　　白栖池顿步在门口，心说这跟白蛇传里半步通客栈有什么区别？！

　　细细打量眼前的房舍，门楣上拉着一条几尺宽的条幅，条幅上九月九三个字。六敞的门面，正中间的两扇竟是没有门？最令白栖池瞠目结舌的是廊下的火烛，全都跟吊死鬼一样吊着。

　　“这蜡烛还能点？！”白栖池出身还算富贵，平日里不用自己打理琐碎事务，这个他真是不懂。

　　应着他声，九月九客栈里出来个短打汉子，拿着一臂长的大剪刀将廊下已经燃尽吊烛剪断。而后蹲身跳起，将新的吊烛挂上，拎着大剪刀端着接蜡泪的铁盆进屋。

　　“……”白栖池怀疑自己来错地方了，江湖第一客栈九月九怎么能是这么个……穷酸样？

　　夜风呼啸，九月九的条幅被吹的刷拉作响。就跟拉风箱声一样闹白栖池的心。

　　忽然想起离家前师傅的话——九月九是江湖子弟最礼敬之地。

　　没有门，没有招牌，连个有灯罩的灯笼都没有。原来，江湖子弟的礼敬竟如此朴素简陋。

　　白栖池感叹一声，终是踏步进九月九客栈。好在里面陈设与寻常客栈无异，就是比寻常客栈清冷，连个招待客人的伙计都没有。

　　柜台里的掌柜正在跟老中青三人说话，却在见白栖池一瞬，便闭口不言了。

　　白栖池倒是未被掌柜的行为触动，只是满心感慨——这可能是他见过最寒酸的掌柜，瞧瞧衣襟上的油印子，瞧瞧肩衣处的补丁，瞧瞧头上裹着的方巾起毛边角……

　　‘算了，先将就将就一夜。’白栖池为自己勤俭精神感动万分，只差抹泪了。

　　穷酸掌柜皱眉看着白栖池，对方年纪算轻了，雨过天青色的衣袍在辉火照映下显出缠枝纹络。腰间坠着以一对玉玦为主的禁步，行来时玉鸣悦耳。

　　一时间，万籁俱寂无人言语。

　　白栖池见眼前的人都看着他腰间的禁步，不由心中尴尬，阿嫂膝下无子最爱摆弄他。前些年还好些，近些年阿嫂眼红别人家为姑娘操持红妆，便有了女子常用以压裙摆的禁步。

　　被摆弄好些年，索性就不放在心上。今日被人一盯，白栖池难得羞耻心在胸腔里跳如擂鼓。

　　他放下还算宽的袍袖，企图遮掩一二。然，他发现有道目光愈加强烈，犹如实质将要穿透他面皮。

　　白栖池不动声色，也循着目光望去。茶白袍服的青年身姿萧然，眉目润着山水明净，却有巴山楚水凄凉意。就白栖池的眼光而言，此人长得还行。

　　“大——”青年挥手制止掌柜问话，只是看着白栖池不言。

　　仍旧是不显剑锋的长眉，眼眶之中似水温养的清眸，曾在武陵溪畔曲水流觞的少年再次映入眼眶。林雨歇有种天人永隔之后重逢的狂喜，却又只能深藏心底。

　　喉口将要呼之欲出的话——你不是在塞外做法咒人？你不是在庙堂舌战群儒？

　　林雨歇忍下疑问，目色不再如山温水软。他缓缓让出路，以便白栖池跟掌柜交谈。

　　掌柜的不着痕迹看了林雨歇，以及林雨歇身边两个随从，才看回白栖池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笑意洋溢，跟寻常生意人无差。

　　白栖池没敢靠柜台太近，“住店。”

　　掌柜应声垂头翻翻手头的木牌，本要拿出个木牌，却听见有人发话。

　　“这位兄台，你来迟了。”林雨歇音色沉磁，“适才，掌柜已将最后三间空房给我们了。”

　　“……”

　　闻言，掌柜和银发老婆婆倒是很镇定。唯有健壮九尺的中年男人挠了挠头，他们来这不是住店的啊，啥时候要了房还是最后三间。

　　许是掌柜的猪油蒙了心，抑或蛇鼠一窝，竟连连点头着将木牌转递给林雨歇。而后眯着眼笑，对白栖池道：“客官，您今儿个来的不凑巧，咱们九月九虽不打烊。但客房也总是热火的不够用。”

　　白栖池艰难地看掌柜一眼，斟酌用词半晌愣是没敢出口——你们都破败成这样，还客房不够用？！要不是这地儿比荒郊野岭风小些，他都不一定乐的来。

　　痛定思痛，想起前儿个贪读的几本精怪话本。白栖池寻思着自己可比宁采臣俊美，容易招比聂小倩还厉害的妖孽上门。此地再破，也还算个庙。他脑中过着在场几个人，阳盛阴衰，安全！

　　“我出双倍价。”白栖池双目炯炯看着掌柜的。

　　掌柜的一愣，不由得望了眼茶白袍服的林雨歇。还没等林雨歇有所表示，银发的老妪一道犀利目光杀到。掌柜头抖起来，看不出是羊癫疯发作还是摇头拒绝。

　　“客官，不成不成。本店是江湖第一客栈，九月九的招牌可不敢砸在我手里。”

　　“……”

　　江湖第一客栈？白栖池忍着不出言讥讽，“五倍价钱。”如果可以的话，他不介意许诺掌柜无偿给客栈整修整修。

　　这回，掌柜收到九尺大汉的亲切目光。而后感动地拒绝道：“江湖儿女惯来讲究一个义字——一个信字，做生意更要童叟无欺。还请客官见谅。”主要是眼前这三位，没一个是他敢欺的。

　　白栖池自见九月九客栈起，头回对九月九生出除了破烂之外的感觉。不想掌柜竟是贫贱不能移的高洁品质。

　　如此，他只能转向茶白袍服的男人，抬手见礼，“敢问足下可便行个方便，让一间客房与在下？”

　　林雨歇眉目不动看着白栖池，对方对他是一点印象都不留。倒是白栖池的风格——昨个还酩酊大醉的酒友，明个就能把对方打的满脸是包。所以，他倒是不怎么感伤。

　　“兄台是初入江湖？”林雨歇声色四平八稳。

　　白栖池微愣，继而颔首道：“足下真是料事如神。”

　　“并非我料事如神，”林雨歇神情有些波动，“但凡有些行走江湖经验之人，都不会当着人面高价强买不成，再问到旁观的正主身上。”

　　白栖池恰时一呛，面色有些不自然。但，他还是道：“足下所言，是在下疏忽。在下向足下一行人赔不是，方才是在下不知变通，万望三位勿要为在下无心之言坏了兴致。”

　　林雨歇心中惊诧不已，白栖池如今竟会谦卑了？然而，他却是制止白栖池赔礼的动作。道：“兄台不必多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旁围观的掌柜和九尺大汉都为林雨歇的动作惊吓，这位主居然还有理会别人的时候。唯有银发老婆婆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足下这是愿意让在下一间客房了！”白栖池神色一扫方才的窘迫，眸底精光闪烁。江湖人你来我往这套，他还是了然于心。

　　林雨歇顿扫心中惊讶，心中似笑不笑，目光深沉起来。他当白栖池是改了性子，原是道行见长。他看破不说破，道：“此事在下可未答应兄台，兄台此言从何说起？”

　　“……”白栖池忍着皱眉的意动，不是说江湖人侠肝义胆慷慨大方，这怎么到他这里就不是了？

　　再三思索，白栖池迟疑着问：“那方便我同诸位借个榻——便宜休憩之处。”

　　白栖池要跟他们凑合一间房。林雨歇心中滋味复杂，却不去探究白栖池。他问：“不知兄台想借哪间？”

　　依照白栖池的毛病，八成是要选自己。

　　然而……白栖池指了指九尺大汉，“不知这位兄台可便——”

　　“不方便。”林雨歇语气有些生硬，“我不放心家中愚子与生人同寝一室。”

　　九尺大汉当即瞪眼，好似一对铜铃，却又不敢跟林雨歇说什么。只得委屈似的看一眼银发婆婆，对方却默默避开他视线。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贵公子……出落的挺一览泰山小的哈……”白栖池干巴巴道，“那这位婆婆可便——”

　　“家中有女初长成，尚未许配人家。”林雨歇心里还是不得舒坦，白栖池连西婆婆都问了，就是没问他。

　　白栖池终于绷不住表情，抽着唇角问：“竟看不出足下这个年纪就是膝下儿女双全的享福人，足下一双儿女，真是别致。”

　　心里却骂骂咧咧：‘我是初入江湖又不是傻子跑丢了！’

　　九尺大汉心里舒坦些，不由的看眼西婆婆，对方因年事高而松弛面部肌肤竟有些紧实。

　　本就在看戏的掌柜憋着笑，生怕出声丢了小命。

　　白栖池心中怅然，只得问：“不知足下可方便？”

　　“方便。”林雨歇心里彻底舒坦。

　　白栖池自第一眼，便对林雨歇有种莫名之感。尤其是对方此番言行，更是让他觉着——此人病的不轻。

　　他犹疑的问：“不知尊夫人可会介怀？”

　　还是觉得荒郊野岭安全，至少能知道对方是什么女鬼，眼前这位就不知是人是鬼。

　　林雨歇淡然道：“等会就知道了。”

　　“？”

　　今天这位主，究竟是怎么了？这是堂中所有人纳闷之处。

　　白栖池就更加无言以对。初入江湖，江湖第一客栈这个死样子，客栈住店的人比客栈本身还要匪夷所思。而且，他这还只遇到这一茬。

　　江湖，究竟是养什么鱼虾鳖蟹的水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