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之殇》容小巍

3、转变

　　隔天，沈清辉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带走了始终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方之衡。他的办公室良久未有人打扫，已经实在是无法入眼，索性就在方之衡趴在桌上睡觉的时候，给他找一点活干。

　　两人的话都不多，屋内只听得拖布扫帚碰撞的声音，除此之外，并无旁音。打扫完毕之后，方之衡自己默默回了班，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三日，方之衡被带走搬了两节课的卷子。

　　五日，整个楼层的矿泉水一大早就被换成了新的。

　　十日，学校举办教师篮球赛，方之衡被强迫作为拉拉队总队长出席开幕式。

　　半月后的一天，沈清辉特意请了半天假，带着方之衡去市场买了一个鱼缸和几盆花，送回了自己的公寓。临走时，为了能让方之衡以后心甘情愿地做他的苦劳力，他还特别贴心的送了他一小盆仙人掌，作为奖励。

　　沈清辉一直记得，方之衡浑身僵硬的抱着那盆仙人掌时，脸上那无法形容的诡异神情，始终让他觉得身心舒畅，无比爽快。

　　能给一向只给别人制造不痛快的方之衡找点不痛快，也就没有什么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一个月后，唯一让沈清辉觉得欣慰的是，方之衡的业务能力已经十分熟练了，很多时候，只要沈清辉一进屋，刚一张嘴便见方之衡已经十分自觉地离开座位默默来到他的身边，一副听从组织指挥的顺从模样。虽然方之衡脸上仍是一副冷淡不耐烦的样子，但腿脚却比之前勤快了许多，因为这点，他也就没再计较方之衡对他略显不善的态度。

　　毕竟，一切都只是刚开始，也不能对他要求太高。
　　———
　　这段日子，班里的学生敏锐的察觉到，方之衡与沈清辉的关系，似乎到了一种相对非常诡异的境界。

　　一种，连他们也形容不出来的境界。

　　他们怕方之衡比怕沈清辉更甚，正因此，也就没有人能猜到，方之衡心里在想些什么，更遑论，进入他的内心。所以，哪怕他们再好奇，也决没有人有那个闲心和胆量，敢去窥视一个杀人犯儿子的内心在想什么。

　　在他们心里，有着这样悲惨的身世和不幸的童年，内心不扭曲才是不正常的，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在惹怒他之后是不是还能完好的存在。

　　虽然谁也不敢去招惹他，但班里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将他的一些行为当成了衡量的标杆，如果他做错了什么事没有被惩罚或是老师根本没办法拿他怎么样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在方之衡犯错的这个范围内肆意妄为，如果老师看不过去想要惩罚他们，他们就会把方之衡搬出来作为挡箭牌，指责老师不公平，同样都是犯了错，可有些人就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如此一来，老师们自然无话可说，最后只得不了了之。这个方法，百试不爽。

　　可是最近，他们很不爽地发现，这个方法，似乎行不通了。

　　因为他们的犯错标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消失了。

　　班里八卦的气息越发浓郁，但处于话题中心的方之衡却恍若未闻。他知道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听话的有些过分，不过反正长日无聊，自己就只当是陪他演了一出师生友好的人间大戏，他也乐见其成。

　　更何况，若能偶尔把沈清辉气的跳脚，让他卸下端正的伪装，看他因自己或担心或愤怒的样子，倒也成为了方之衡黑暗无聊的人生中难得的乐趣。

　　只是，那时的他太过自信，竟完全不曾料到，在这场游戏中，最终赔进去的，会是自己。

　　多年以后，方之衡来到沈清辉墓前祭拜他的时候，想起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也不禁哑然失笑，望着沈清辉一如从前的笑颜凄然道：“我本想生活长日枯燥无聊，有你给我取乐也好，没想到，最后却赔进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也许是因为刚毕业，涉世未深，所以沈清辉的所作所为落在方之衡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幼稚。他不是看不穿沈清辉试图改变自己的手段，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还是选择配合沈清辉，无非是想要看看，这个看上去还没有他老成的年轻班任，到底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或方法，又能为自己变好甘愿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很期待。

　　可是，唯一让他看不懂的是，那个人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长篇大论的对他进行教导，也没有对他多加责骂，只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找他去做苦力。然后在平淡而静旎的时光中，适当的给予自己一点关怀与温情。

　　当然，也就那么一点。

　　他自愿落入这场你情我愿的游戏当中，但有些时候，他也想不太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那天自习，方之衡正在桌上安眠。沈清辉向往常一样将自己带走，又顺带拉了几个和自己一样不学习脾气乖张的学生，到操场上给他加油助威。方之衡默默地看了看沈清辉兴致冲冲地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粉色丝带一眼，只觉头上一阵乌鸦飞过，还是遮天蔽日的那种。

　　方之衡皱了皱眉头，冷了好一阵子的脸，最终还是认命了，为沈清辉费心张罗起这件事。毕竟是总决赛了，虽然他平日里对任何事都是一副冷漠的于我无关的样子，但也难免期待最终的结果。更何况自己这个挂名的啦啦队队长实在不好不出面，也就认命地带领一众班级成员，在外围摇旗助威，呐喊加油。

　　索性方之衡认起真来，事情倒也办的极为妥帖，到沈清辉上场的时候，气氛浓烈，气势迫人，竟已为压倒之势。沈清辉心下甚慰，连平日脸上冷厉严肃之色亦退去不少。忙活了好一阵子之后，方之衡方才有时间将目光投到在赛场奔跑的那个人身上。

　　因着打球时不方便戴眼镜，所以便被沈清辉交给了方之衡保管，没了眼镜的沈清辉，又不用刻意冷厉着一张脸，使得如今的他，样貌风姿与平时判若两人。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方之衡清楚地记得，那个人有着一双极其好看的眉眼，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只是单纯的觉得干净、舒服，整颗心都跟着变得平和宁静，仿佛只要那个人在眼前，那么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可以在瞬间烟消云散。

　　可是此刻，那个正处在人生中最美好年华的人，哪怕只是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运动鞋，却也能将那个年龄阶段的那种少年感发挥到极致，回首朗然清笑时，两颗不太显眼的小虎牙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样没有棱角的温柔，配上他清秀俊雅的眉目，竟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才能形容的尽。

　　心中突然好似被重重的撞击了一下，就像是一滴水骤然落入一汪死水之中，掀起阵阵涟漪，慢慢随着水波朝远处散去。这样不可控的似是有些慌乱的情绪实是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的，他眸光一暗，极快地回避了沈清辉因为进球的欣喜而看向自己的目光。

　　因为此时的那个人，太耀眼了。

　　纵然只是光站在那里，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辉，带着青涩淳朴的少年感，笑容明媚灿烂，在太阳的光影下，美好的让人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他的气质和风度从来都不是刻意演示，而是在所有的细节中，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干净和纯粹，阳光与活力。就像夏天的盐汽水，舒适爽朗，不刻意不做作，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方之衡不由得想起之前班里八卦过沈清辉的家世，从他们零星的只言片语中总算拼出了事情的全貌。沈清辉生于书香世家，家境十分优越，父母都是某著名大学的教授级讲师，二人奋斗半生终于老来得子，不禁珍重异常，将他们二人能力范围内所能给的最好的资源全都给了他，虽然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难免会承受极大的压力，但在日复一日家庭氛围的熏陶下，沈清辉也总算不负众望，以全市理科前十的身份去了父母为他择好的大学，一毕业就是重点高中的教师，未来无可限量，再加上他天生一副清素俊雅的好皮囊和在人群中一眼便能望见的气质，不能不说，几乎是完美到了几点。

　　起码在方之衡眼里，沈清辉这样家世品貌的人，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是自己打从一开始就高攀不上的存在。

　　他就像天边完美高洁睥睨一切的云彩，而自己，就只是人人脚下被肆意踩过的淤泥，高低贵贱，立下可分。

　　方之衡从来都不觉得，人人生而平等，他固执的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些弱者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自从他的父母都离开后，他除了这一条命，一口气之外，一无所有。所以他暴躁，颓废，被世人厌恶，可是这其中的原因却并不像世人所想的那样，因为从小悲惨的身世扭曲了他的性情所以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人生，其实很简单，他只是觉得这样活着，很自在罢了。不用受到约束的人生，他很开心，仅此而已。

　　可是今天，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厌恶这样放纵不堪的自己，开始向往那个人所存在着的，充满阳光的世界。

　　因为它是那样美好，美好的让任何一个处在深渊之中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向往。

　　在他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似乎，真的在走向，被救赎的道路。

　　不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他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想了想，预想中十分抵触的情绪并没有出现，反倒隐隐生出了几分期待。

　　可是，他真的可以吗？像他这样的人，他配吗？似乎从小到大，在他所认识的人眼中，自己就像传说中的灾星现世，与他有关系的人总是难免遭遇各种不幸。方之衡那样倔强地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被他打动，其实不过是害怕，在只有自己的黑暗人生中，蓦然多了一个人的存在，而那个人，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明艳光芒。

　　——巍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