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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十八 一次诘问 ...

  •   与其他兰瑟斯顿人一样,科尔文的眼睛在出生没多久后就印下了莱特洛教堂的影像,之后这影像又不断加深,逐渐清晰,会一直像陪伴每个兰瑟斯顿一样陪伴他步入暮年,走入坟墓,如果他有幸再成为一次兰瑟斯顿人,它还会再次根植在他的思想中。

      迎着彩绘玻璃上神艾利森面庞和他身后雪花纹章、金雀花与红玫瑰的凝视,他头戴石料质地的大半圆拱与爬满月季的穹顶来到长椅前坐下,身旁是按习惯着墨绿色黑边纯色棉质长裙的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身后是搭伴一成不变的德里夫特家族的其他晚辈们。

      德里夫特公爵不在礼拜日准时到达大教堂已经成为被众人默许的事实,因为德里夫特公爵夫人及其子女的衣着反而更引人注目。

      孔哈迪克琼大陆的所有教堂都会为了突出彩绘玻璃的美丽而不允许太多阳光进入,但在科尔文看来,这刻意为之的阴影更多能让人头脑清醒,保持冷静,他也借此得已暂时在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身边暂时保持沉静,并一直持续到彻底离开她的视线。

      他已经不记得那天的唱诗与祷告环节,只记得带雪花纹的墨蓝色法衣一出现在讲道台上,肃穆的传播速度就立即快起来,那是只有邦布尔牧师才拥有的待遇。

      衣摆的声响马上低下去又消失不见,邦布尔牧师的讲道配得上这样专为重大场合而生的无声。

      “……’艾利森说:人在世上应虔诚,应仁厚,应勤勉,应爱神,应爱人。’这就是我们的尊神对我们的教导,是我们的尊神对我们最基本的希望与要求……”

      “……我们的尊神以全部的慈爱与严厉爱着我们,这是他对我们最殷切的盼望,只有我们达到了,他才会为我们赐福,我们才能得永生,才能在生命逝去以后有资格到他的身旁……”

      “……神的一切旨意,都是以次为基准,绝不会有与它们相违背的内容。若违背了这教导,便不可能再真正遵守神旨……”

      在科尔文的意识里,听到这话以后,德里夫特公爵夫人眼中的那两道灰云就压到了他身上,好像如果这里不是神圣的大教堂,而是德里夫特邸的话,她就会又一次开始消磨他的灵魂。

      讲道声依旧在耳边环绕,科尔文终于认识到德里夫特公爵夫人的目光完全没偏向他这一边。他继续倾听着。

      “……’神艾利森说:那人中之男女,皆是一人中的一部分。唯有互爱,唯有生息,才得使完整的人降生,那人才称得上是我新的子民与儿女……

      “……那人中不行此道的,便不可为我的子民;若违此道,便是为我与我之子民儿女所不齿,那违者之名便无资格于我与我之子民儿女所说出……’”

      讲道台下的男男女女依旧沉静雍容,他们坐姿端正,情绪平稳,心态轻松,尽管缄默不言,那在他们眼中跃动的光却已然反映了讲道在他们心中激起的感动。

      科尔文几乎已经无法继续注意接下来邦布尔牧师的讲道内容。

      与他料想的一样,邦布尔牧师只是将这段内容一笔带过。

      如果这一段内容不在神典中的尊神十二诏中,恐怕他和所有教民都不会希望这样的话被引述出来。

      毫无疑问,接下来无论邦布尔牧师无论再说什么,他都只能注意到一句话:

      “那人中不行此道的,便不可为我的子民;若违此道,便是为我与我之子民儿女所不齿。”

      每个萨格拉达教教民即使不识字也大多能背诵尊神十二诏,这是十二诏中的第四诏,他自小熟悉,也自小被他人带领着熟悉这一内容。

      科尔文一遍遍回想着“不行此道”与“若违此道”。

      他忽地发觉原来按神艾利森的教导来看,他幼时便丧失了成为他子民的资格,现在更是活该被他唾弃鄙夷。

      可是他一直受着萨格拉达教熏陶,除了进入兰瑟斯顿大学染上肺病那段时间外从未缺席过周期礼,对神典的各篇章和萨格拉达教徒应掌握的祈祷文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自己将来将要经历的所有宗教仪式都无不了解。

      尽管他还不肯承认,但事实就在他面前,不容他否认:即使他做了这一切,只要没达到这十二诏中的任何一条,他依旧不是艾利森的子民。

      不,这不公平。他暗自思忖着。相当一部分的牧师、神父,全部的修女、教士,不都是终身不婚的吗?难道他们就不是神的子民?

      这话出现在他的思想中,他才恍然大悟:按照神典的思想,他们确实都不是真正的萨格拉达教徒。

      他不确定那些神学家有没有意识到这一荒唐之处,但他可以肯定他的长辈们都不会允许他说这些话荒唐————事实上他也本没有可能这么说。

      想到后半句话,科尔文却突然丧失了力量,因为它们让他发现他昨晚那些几乎不受理智控制的举动都是他被萨格拉达教重塑的本能。

      “……’那按这十二诏行动的,必如我所期盼般得快乐,得永生,得我之信徒之喜,免我之对手之忧。’……”

      科尔文从未说自己注意过这句话,因为一听到它,他便被一把拽回了瑞秋依然在世的从前。

      “瑞秋,我们是尊神的子民吗?”

      “当然了。信仰尊神,敬爱尊神的人们不论男女,不论贫富,不论贵贱,不论老少,都是尊神的子民。他们的种种区别只在人间被夸大,然而在尊神面前他们是平等的。”

      “那犯了罪的人呢?”

      “尊神一向厌恶一切的罪行,但只要罪犯诚心忏悔,用行动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并虔诚地请求尊神的宽恕,宽宏大量的尊神一样会宽恕他,给他死后同那些没犯过罪的人一起站在他身旁的资格。”

      “那么,尊神真的很爱我们,对吗?”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啊,卡特,每一个信仰尊神的人都知道的。”

      “他也会爱那些犯了罪的人吗?”

      “诚心悔过的罪犯得到尊神的宽恕,也能重新得到尊神的爱。”

      “遵循尊神对我们的教导,得到尊神的赐福,我们就会得到永远的安乐,对吗?”

      “没错,我们选择信仰尊神,不就是为了通过约束自己,造福他人,来得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吗?”

      “尊神也会希望我们快乐吗?”

      “他爱我们,怎么可能不希望我们快乐?他的快乐正是来源于我们的快乐,他的痛苦也来源于我们的痛苦。如果我们全部免除了痛苦,只剩下快乐,那么他也会快乐无比的。”

      “那如果这快乐是因为违背了他对我们的期望得来的,而且十分纯粹,不含杂质呢?”

      科尔文至今无法忘记,当时瑞秋的面庞立即不再拥有那因笑容生出的盈盈灵气。她沉默许久才重新开口:“你说的那种快乐是不存在的,科尔文,真正信仰尊神的人不可能通过背弃尊神得到快乐。”

      “可不按尊神的教导行事就是背弃了尊神吗?那如果我们没有听从母亲对我们说的话,是不是就等于我们背弃了母亲?”

      科尔文再次在心底大喊,看上去就像他试图填满当时的空白。

      他想起十二诏后的内容中就有这样的语句:尊神只愿我们得到快乐,由此他也得到了幸福。

      一刹那间科尔文洞见了他过去从未洞见过的真理:与他所热爱的建筑学和数学相比,神学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其逻辑性与严谨性无法和任何一门神学之外的学问,甚至是一贯被它所轻视的哲学相比。

      神要我们快乐……

      神要我们幸福……

      神因我们安乐而安乐……

      是这样的。他依旧在思考。说句废话,我们当然也是因我们的安乐而安乐。

      他在爱慕肯尼斯.普莱什斯的岁月里也曾听过邦布尔牧师就十二诏所做的讲道,但没有一次让他的感情产生如此的震荡。

      他与肯尼斯成为恋人后就发觉到了,神的确宽容善良,但他的宽容善良并不是给每一个人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可以大言不惭地说,神对人的第一点要求是虔诚,而不是其他比虔诚更加重要的品质,所以他希冀人快乐的话不过是谎言?

      没错,那就是谎言。

      科尔文长舒一口气,像他幼时那样安闲地注视起前方来。

      他决不能被这谎言所困住。

      虽然与多数人的认知相悖,但在他看来,快乐的价值高过信仰,幸福的意义大于信仰。

      他早已明白,如果信仰仅指宗教,那么一个人没有信仰也可以度过美妙的一生,可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快乐和幸福,他的人生便没有了意义可言。

      他决不能,也决不会重蹈覆辙。

      就让尊神觉得我在犯罪吧。

      事实上我到现在从未侵犯过别人的财产权,从未对任何人的身心造成伤害,从未有过对国家与社会不利的思想与言行,更是不可能有其他的罪过。

      既然如此,他凭什么认定我有罪并拒绝宽恕我,只是因为我的恋人是个青年?

      科尔文已经抬起头来,尽管那两块灰云似乎还在他身上停留着。

      如果尊神愿意,他的谎言持续多久都可以。

      但他显然是不会再白白受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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