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来临》魂遗世

15、子啼

　　古凛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这一刀下去，韦晴到底躲不躲。

　　两个年轻人的眸光相撞，一个充满了纠结与痛苦，一个彰显着坚毅与不畏。

　　古凛不再犹豫，挥刀砍了下去，韦晴一动不动，右臂的鲜血如朵朵红梅般绽裂盛放。

　　“对不起，古凛。”韦晴低声道，只让古凛听到了。

　　古凛心中的辛酸猛然涌上心头。

　　他听到了，他接受了。

　　这一刻，他不再怨恨韦晴了。

　　“很好。”严绝接过了腰刀，面无表情地对古凛道。

　　他心里也知道，今夜无论如何擒不住韦晴。但能让古凛砍他一刀，也算是稍泄心中之恨。

　　“把这个人放了，你们俩走吧，我严绝的承诺比千金都值钱。”

　　郭远在韦晴之前把门推开等他出去。韦晴回头凝视古凛，沉默不发一言，眼神里却蕴含着千言万语。

　　古凛望向寥廓苍茫的夜空，天际里湿润朦胧，那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星目里带着一丝安慰。

　　他背对着严绝，并且没有回头望去。待韦晴走后，他默然如死尸，缓缓走回那棵梧桐树下。他身后，严绝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关上了房门。

　　雨声淅沥，可古凛却听不那么真切，仿佛响在遥远的他方，响在迷失的未来与过往。

　　刚被带回永宁时，古凛本以为自己只是会被囚禁起来，用以当作要挟韦晴的人质。

　　可没想到，他低估了他那悲惨人生将会带给他的苦难程度。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狭窄屋子里，古凛忍受了非常人的残酷折磨，被穿琵琶骨，夹棍，鞭刑，伤口上被放上毒虫等等更是家常便饭，为的只是要让他答应严绝一件事，那就是学习武功，成为他们的一员。

　　他知道了这边陲战事的大致情况，也了解到严绝亲口承认的与韦晴之间的私仇。严绝要利用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报复回去，让韦晴也尝一尝亲朋好友也要杀他的滋味。

　　古凛压根不认识韦晴，对韦晴为什么要来救自己也是糊里糊涂。但是虽然抱着对韦晴更深层次的仇恨，古凛却心头明白，严绝是朝廷的大敌，自己不应该答应他。

　　可是他心里更加苦涩地明白，不论是朝廷还是敌人，谁胜谁负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谁也救不了他，谁也没有办法把他从苦海中带出来。

　　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敌人好人，什么报效国家，什么不当叛徒。

　　他对人生已经绝望了。因为这充满了苦难的人生没有丝毫亮光给他，微弱的曙光也没有，并且越来越黑暗。很多时刻都镌刻着他绝望的痕迹：在他每天呕心沥血地上山砍柴养家时，在他暗自拒绝畅如的比武招亲的提议时，在他因意外从此背井离乡还忍受着坏人的拳打脚踢时，在他没有办法被朋友从敌手救出来时，在他已然在鬼门关溜达了很久却仍然被敌人用更痛苦的折磨召唤回来时。

　　他绝望得不留空白，彻彻底底。

　　于是，他对上苍说，让他死吧，他不再为生存再费一丝努力，即使是如此痛苦的死去，他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不答应严绝，坚决不答应成为他们一员的要求。

　　记忆里那个晚上十分恐怖。

　　抽打他的人停下了鞭子，疼痛遍布全身反而分辨不出具体位置。门静静地开了，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看见的戎蔚被严绝领了进来，那孩子见到他，吓得立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古凛望着戎蔚，想起彼时长安西山下自己曾带着他漫山遍野地玩，阳光泼洒在空气里，幻化成点点光晕弥漫来去。那纯粹的笑声叮叮当当，如环佩相撞，这孩子的声音像极了棠儿。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愤怒自己为什么要去想那些事。他应该否认人生带给他的一切快乐，因为都是虚幻的。

　　“古凛，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别因为你想一时逞英雄，就毁了这个孩子。”

　　古凛猛地睁开双眼！

　　他看到严绝用烧红的铁铲，放在戎蔚的眼皮上，意欲把他的眼睛烫瞎。

　　五岁的戎蔚被吓得嗷嗷大叫，脸色惨白，流不出眼泪。

　　“不……不……”古凛的嗓子已经因为过度嘶喊而发不出声音。

　　“愿意成为我们的一员吗？愿意学武功吗？”严绝狠狠地凝视着这个被困在木桩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

　　古凛望了严绝半晌，终于，他低下了头。

　　“愿意。”

　　这一句愿意仿佛从那晚穿透过来，如一支羽箭，划破沥沥的梧桐雨幕，扎在了他心口上，古凛向前俯身，仿佛要呕吐。

　　原来对于他来说，死是那般难。

　　即使他豁出去忍受无尽折磨力求一死，敌人还是有办法诛心。

　　没办法，他不能忍受戎蔚被他们折磨，那孩子的一声哭泣，就可以软化他之前所有的坚硬决心。

　　学武之后，古凛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极有武学天赋。长年累月砍柴生涯让他有个好身体底子，可以一天练武多个时辰。短短十几天，在敌人的严密监视下，他终于可以精通一套剑法，连这个军营里最得力的将军梁侠山见了都不由得赞叹有加。

　　而跟他一起学武的，还有欧阳远，他身上的伤倒是没有古凛重，古凛完全不认识欧阳远，只是从他探过来蕴着某种思虑的眼光中，意识到他可能认识自己。

　　而让古凛彻底不知所措的，就是他看到棠儿被抓了过来。

　　棠儿在敌手，犹如他古凛的命脉被严绝牢牢抓住。

　　看到严绝找大夫给棠儿治病，古凛有些弄不清楚形势，为了保护她，他下定决心装作不认识她。

　　没想到，就在棠儿被抓过来不久，那个让他仇恨萦怀的韦晴也出现了。

　　古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此时此刻，韦晴那句对不起仍然如空谷传响一般在耳畔凌绕来去，久久不散。虽然他已不再恨他，但心里更清楚的是，他的苦难人生绝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如一场噩梦般醒来的。

　　他侧头望去，屋内的灯火大亮，一扇小门，成了隔绝他与妹妹的大山。

　　一声号令，上勇队兵士在城市角落纷纷出现。

　　郭远帮着韦晴把受伤的右臂简单包扎，韦晴低声道：“快走吧，难保那严绝不变卦。”

　　郭远道：“将军，你发现没有，这街上静得可怕。咱们进城时杀了他们城头传令兵，此时城中应该早有戒备才是。”

　　韦晴道：“说不定是严绝下令了。”

　　韦晴带着上勇队刚拐过一个街角，暗夜里传来一声马嘶，湿漉漉的月光下，不知多少敌人在这条街上等着他们。

　　为首之人，正是敌军最高统帅，韦巍。

　　他眉眼俊朗，四十五岁年纪，整个人透着英气，不同于严绝那苟且气质。

　　韦晴冷冷道：“韦巍，你的部下严绝，可是说了今晚不与我们动手啊！”

　　“主上！”

　　身后马蹄声大作，那严绝带着数百人从韦晴身后赶来。

　　严绝道：“主上，刚听说您今夜从郭郡回来，太好了，正好赶上擒住这小子！”

　　韦巍一双锐利寒冷的黑眸子在凝视着韦晴。

　　“摘下韦晴首级者，擢升守城大将。”韦巍的声音十分洪亮。

　　韦晴冷冷一笑，抽出朔炯甩了个剑花直接扎进了敌人丛里。上勇队如投进敌方的一颗炸弹般陡然炸开，面前纵使有多出几倍的敌人也丝毫不显畏怯，他们经过之地留下一片尸丛，过不多时众人脚下的地面已经血流成河。

　　韦晴惯用右手却右臂受伤，当郭远看到韦晴后背肩膀都受了刀伤，不由得眼睛通红疯狂大喊：“将军！”想要冲到他面前却被一重又一重的敌人所阻挡。

　　越来越多的敌人加入战斗，甚至守着城门的士兵也闻风赶来，大家虽然没实力单独擒住韦晴，可总是抱有幻想万一成功自己就可以擢升高位，所有人手下都不留情面，韦晴面临的一刀一剑，都是冲着他心口去的。

　　严绝在马上静静地抽出一支羽箭，弯成满弓，瞄准月光下的韦晴。

　　箭发！严绝正死死地盯着这支箭。

　　那箭与对面放出的一支箭狠狠相撞，竟然从箭心正中央被分裂开花！

　　严绝大为震惊，抬头一望，果然那人来了。

　　这名声响彻边陲的第一神箭手驾到，韦晴的命一定是保住了。

　　韦晴发了狂似的乱砍乱刺，早就失去了章法。忽然，他看到节度使那匹血红色宝马踏过乱尸钻出敌丛飞奔而来。张守把刚才用来射箭的弓往韦晴手臂上一套，韦晴就被提上马来，唐军犹如潮水一般冲了过来，护着节度使和上勇队从永宁的大门飞驰离去。

　　韦巍望着遍布己方士兵尸体的长街，冷冷道：“他们居然这么短的时间里，连自己人的尸体也可以带回去。”

　　严绝出兵的消息很快就在寂静的永宁传遍了，古凛知道后心中痛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