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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张守 ...

  •   大雨呼啸滂沱。

      唐军大本营——静宁,风雨飘摇。

      边陲共九城。其中七城连成一线,从西到东分别是谷宁、驻城、长空、守黎、良郡、永宁、郭郡。

      另有两城,守边和静宁,不规则分布在东边,距离郭郡一样近。

      九城东侧,有一个险峻狭长的古道关。

      十一年前,枭雄韦巍起兵边陲,欲自西向东打过来,继而威胁长安。

      这,不是民族战争。韦巍起兵,有着极为复杂的原因。

      第一任节度使阻敌一年,因抵御不利就被朝廷调离,换成如今的节度使。

      皇上赐号——谋勇节度使。

      是为张守。

      张守抵御十年,韦巍难以前进半步,连边陲都出不去。

      如今,敌人大本营在永宁,唐军大本营在静宁。两军以九城为基础,开始了漫长的争夺。

      此刻,韦晴、戎灼、郭猛和上官畅如被一路军队护送回来,到静宁节度使宅已经是傍晚时分。

      这路军队本来受节度使指示,去接张烈一行回来,却正好救下了被围困的韦晴等人,让他们四人虽然受了些伤,不至于命丧黄泉。

      节度使宅内有好几个独立门房,供所有将军领兵回来时安顿下来,距离城内军营并不远。此时,宅子门口的碧纱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残余的烛火顽强地在黑夜里射出两道光芒,迎接终于返回的将军。

      到了,韦晴对护送他们回来的一个将领道:“我们平安回来了,你们回军营吧。”

      “是!”

      目送军队离去,韦晴抱起张烈的尸体,带着三人进了节度使家。

      雨打在密集繁复的长廊上,却显得格外寂寥空洞。

      韦晴痛苦地想,郭郡、良郡失守,青儿重伤,节度使本就难受,如果再让他知道亲弟被杀,他该多么痛苦啊。

      如果,他不去长安,也许就不是今天的结果。

      韦晴抱着冰冷的张烈,走到一间屋子外,低声道:“三位先等一下。”径直走了进去。

      外屋空无一人,残亮都从轻掩房门的里屋中透来。

      韦晴轻轻叩了叩门,推开了。

      节度使张守站在窗边。

      窗户半开着,被风舞动的帘纱沾上了些许雨滴在他面前飘荡,窗外那棵梨树飞扬起无数梨花一阵阵飘了进来,宛如屋内一片梨花雨,纷纷乱乱却将外面的鲜血厮杀完全隔绝。他的铠甲头盔在衣杆上静静挂着,穿着便衣的他背影瘦削出奇,仿佛是一个终年浸泡在枯灯万卷的待考书生,沉默着一动不动,与那纷乱的梨花雨恰好成了鲜明对比,仿佛那梨花还在呼吸着,但他已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节度使,我回来了。”韦晴低声。

      正在床边坐着的女孩儿站了起来,看到韦晴怀里的人,整张脸顿时被吸走了所有血色。

      她是张烈的龙凤同胞妹妹张静。

      “二哥!你怎么了?”极度的痛苦让她声音发哑,她冲了过来。

      “张烈他出去找药时,被敌人发现,然后……”韦晴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张守也猛然间回头,看到了亲弟的遗容。

      快步走过来,眼睛完全红了,喃喃道:“怎么会?”

      “我当时就在旁边,但是,我没有认出他来,救晚了!”韦晴毫不遮掩地承认错误。

      其实怎能怪他,张烈为了安全,穿了敌人的衣服。

      张守脸色惨白地望了一眼韦晴,难以言语。

      “二哥!”张静大哭起来。

      韦晴跪倒在地,兄妹两个也一同跪在了张烈身边。

      床榻上青纱飞舞,遮住了面容苍白闭着双眼神情镇定的青儿。

      张守低声:“昨晚张烈出去找药,而今天早上,青儿就像是有预感似的,忽然说她的丈夫已经去前边等着她了。”

      张守深深地凝望着张烈,仿佛要将弟弟的容颜镌刻在他那如深渊一般的眸海里。

      张静跌跌撞撞地跑到青儿的病床前,伸手探她鼻息,哭着道:“嫂子,走了!”

      张守脸色铁青地闭上双眼,低声道:“我们失去了一个好谋士。”

      韦晴上前扶起哭得摔倒的张静,她转过身一把抱住了韦晴。她哭道:“二哥走了,嫂子也走了,以后我们可怎么办啊!”

      张守低声:“这次,我们不光失去了良郡和郭郡,还搭上了我弟和弟媳的命!”

      虽然声音低,但是报仇的决心异常坚定。

      忽而刮来一阵大风,那梨花碎瓣冲进来,散落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青儿和张烈的面容在舞动的青纱幔中时隐时现。

      两人走得都是恬淡安详,似乎逃离了战争的人间,去往了恬静安宁的天堂。

      几个下人得了节度使的命令,抬来一面木制板床,将青儿和张烈的遗体运走。灵堂里只备下了一口棺椁,还需再令棺材铺打造一口相同棺椁。

      尸体被抬走的时候,张静追了出去,长廊里刚好撞上了在门外翘首以待的郭猛。

      那双泪软眸子落在郭猛那沉敛的眼中。

      郭猛退后了半步。

      张静望着蛾眉紧蹙的上官畅如,一时呆住,上官畅如不敢抬头,也是后退了半步。

      戎灼却好意劝道:“姑娘,人已经走了,请节哀顺变吧!”

      张静冲着戎灼点了点头,跟着抬尸的下人去了灵堂。

      张守和韦晴这时出来,三人立刻整齐地站好。韦晴道:“这位是节度使。”

      张守泛青的面容上竟流露出一个笑,仿佛不像刚刚死了亲兄弟和弟媳,虽然面色犹显苍白,但是有股亲切感。

      他微笑说道:“你们好,我叫张守,守卫的守。”

      戎灼郭猛和上官畅如都连忙行礼。韦晴道:“这二位是戎灼师傅和郭猛大哥,这位是……”

      张守一笑:“当是你去寻找的青梅竹马吧。”

      韦晴道:“她不是,她叫上官畅如。这事说来话长,我找到了我想找的姑娘,但是,她现在已然身陷敌营。”

      张守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对戎灼三人抱拳道:“两位大哥,这位姑娘,你们长途跋涉,不如先休息一下,吃些饭食,今晚睡个好觉,明天我再请三位好好吃顿饭,以尽我地主之谊。”

      戎灼笑道:“那敢情好,我正累了。多谢节度使大人!”

      郭猛鞠躬道:“谢过大人。”

      上官畅如亦是鞠躬道:“多谢节度使大人。”她一抬头,悲伤的眸子如丁香花一般泛着淡淡的惆怅。

      张守唤下人来:“给两位大哥和这位姑娘三间最好客房,饭食都要最新鲜的!”

      那下人面带难色:“节度使,现在朝廷物资已有多时未到,而且周边村庄未到收获季节,粮食马上不够了……”

      张守道:“我都知道,你先按我说的办。”

      那下人答应,面有忧虑地带着戎灼他们离开。

      张守道:“晴弟,你进来。”

      语声穿透了屋檐下纷乱的滴滴答答,盘旋在韦晴耳边,恍然间勾起他心中温暖。跟着张守进了屋子,韦晴把窗户关上:“现在外边有些冷,您别着凉了。”

      “说说,这段时间,你都经历了什么?”张守和韦晴双双落座。

      韦晴握紧拳头:“一开始很顺利,到了长安就找到了她。”

      “终于知道她叫什么了?”

      “是,她叫古棠儿,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挂念着我。可是,她哥哥意外被严绝抓走了。”

      “严绝?他怎么也去长安了?”

      “他可能是听说我走了,就也跟着我去了长安,想杀我吧。当时,棠儿师傅戎灼的孩子跑进山里玩,冒犯了埋伏在山中的他们的人,古棠儿的哥哥古凛救了孩子,却被敌人控制。而我和棠儿正好就在旁边,我为了搭救同样身处险境的棠儿,使严绝知道,古凛是我的朋友,严绝遂生以古凛和孩子作为人质之念,带他们走了。于是,为了救出孩子和古凛,戎灼、我和棠儿就一路追着敌人,路上还碰上了戎灼以前的三个好兄弟,张无、欧阳远和郭猛。中途我们本有机会救人却没成功,大家都受了伤。后来在一个峡谷中,我们中了敌人埋伏,多亏棠儿暗中搭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张无就在那次交战中牺牲,欧阳远被敌人俘虏。我们在树林中养了一段时间的伤,伤好后上路。就在昨晚,我们亲眼目睹了张烈被杀,却因没有早辨认出他来而无法相救,今早,严绝又包围了我们,棠儿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声称郭猛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为了报仇才与我们一路同行,郭猛兄弟为了把棠儿的话圆了,用箭射伤棠儿,不知道有没有骗取敌人信任,棠儿就这么被严绝带走了。多亏了您派出的人接应了我们,让我们冲出敌人包围,否则我们今早就命丧黄泉了。”

      张守问道:“棠儿伤势可否严重?”

      “不知道,但是应该没有性命之虞。”韦晴道。

      张守道:“我有一个疑问,棠儿在古凛被抓的树林里不就见过严绝吗,怎么还能骗取严绝信任?”

      韦晴道:“哥哥你太心细了,我忘记说了,当时古凛在树林里被抓的时候,古棠儿虽然出现,但是戴着一个假面,所以严绝不认识古棠儿。”

      他又道:“后来在峡谷中,阴差阳错,那位上官姑娘倒说是我的青梅竹马,所以现在严绝倒是认为上官姑娘是我的恋人,古凛是上官姑娘的哥哥。”

      张守点点头。

      “我倒是认为,棠儿之所以想骗取严绝信任,混进敌营,是因为,她惦记古凛,想快些看到他,否则她不放心。”

      韦晴有些急:“您说得对,只是,那也太危险了!”

      “看来,我们现在增加了任务,就是得找时机把他们都解救出来。”

      韦晴皱眉,他知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张守道:“我猜测,就在你们树林养伤那段时日,严绝他们回来了。”

      韦晴点头:“应该是。”

      张守道:“严绝回来之后,敌人知道你不在,从永宁出兵,大举发动战争,攻下了郭郡和良郡。”

      韦晴抿着嘴,感觉都是自己的错,手指蜷缩着。

      他感觉,此次去长安,是选择了一个极为错误的时机。

      他叹道:“在天险峡,严绝本来都受了重伤,却被治好,实在是老天不帮助我们啊!”

      张守惨然一笑。

      韦晴问道:“青儿,是怎么受伤的?”

      “当时,敌人从永宁出兵,先攻西边良郡,青儿便想趁永宁略为空虚,从永宁东边的郭郡出兵袭击永宁。她想一举得手,于是和张烈一起去了郭郡,想亲身上阵指导,同时鼓舞士气。只是,韦巍料到郭郡会趁此时出兵,就在郭郡去永宁的路上安排了重兵埋伏,我军遭埋伏全军覆没,青儿中箭受了重伤,被张烈拼死救出来,带回了静宁。后来,敌人顺势打到郭郡,攻破城池。”张守缓缓道,“同时,良郡那边我军也败了。”

      韦晴悲痛地握住了拳:“如果我在,就好了!”

      他可以想象,他的好朋友张烈和青儿在遭到埋伏后艰难地突围。

      他可以想象,张烈在看到青儿受伤后那痛苦的神情。

      像一道道鞭笞,把他的心打得血肉模糊。

      张守垂着头,半晌低声:“也,不能怪你。”

      韦晴心中一痛。

      不怪他,还能怪谁。

      眼前的节度使,这个哥哥,竟然连死了亲人,都不愿意怪罪自己。

      “青儿重伤,医生都说不行了,烈儿偏不信,非得出去给她找药,为了防止遭到敌人袭击,便穿了敌人的衣服,没想到,还是遭了埋伏。”张守痛心。

      韦晴眼圈红了。

      “哎,不说这些了。”张守整理了情绪,道:“眼下之急,是粮食不够了。”

      “朝廷的粮食物资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被敌人截了?”韦晴道。

      “一定是,只有这种情况了。”

      “可是,敌人若是抢了粮食物资,该放在哪个城?”

      张守抿着嘴想了半晌,韦晴发现他眸光忽然一闪,知道他心中已有计较,却听他道:“把其他几个谋士叫过来,大家商议商议吧。”

      韦晴知道自己这位节度使心中极有城府,为人稳重谨慎,若不听其余谋士意见,他是绝不肯独自拍板。于是道:“好,我这就去叫人了。”

      过不多时,韦晴把其余三个谋士都请来了。

      李忠五十余岁,勤勤恳恳,为打仗不遗余力出谋划策,却常因位居一个女谋士之下而颇感不平;严退二十六岁,清瘦羸弱,是严绝之弟;魏清流四十余岁,拉着韦晴的手笑着走了进来,连说晴将军回来则收复失城在望。

      张守站起身来,等着三位谋士和韦晴落座后再行坐下,这是他多年作风。

      气氛颇为沉重,几乎所有人都为张烈夫妻壮烈牺牲而悲痛。

      张守开口:“几位先生,粮食物资目前来看是被敌人抢夺。可我们不确定敌人会放在哪座城池,所以不能贸然出兵夺回。现在敌人拥有谷宁、良郡、永宁、郭郡和守边,先生们觉得,敌人会把粮食物资放在哪里?”

      李忠捋须开口:“我认为全在他们老巢永宁放着呢。”

      严退站起身,冲张守一鞠躬:“节度使,我认为应该往敌方各个城市派出暗探,探出粮食物资所在,方才稳妥。”

      魏清流道:“我倒认为,应该放在刚刚被他们夺走的郭郡。粮食物资从长安来,放到郭郡就不用走那么远。”

      李忠道:“那为什么不放在守边呢,那不是更近吗?”

      “守边离静宁很近,韦巍怕放在守边,不用多久,就被我们夺回去。在郭郡和守边中间,那条决河拦住了路,所以郭郡要想援助守边,得绕很多路,比较困难。”魏清流道。

      又道:“如果放在郭郡,离永宁很近,我们也不敢去抢。”

      张守缓缓道:“其实,严退先生的话,已然一言蔽之。只要派出暗探,必定可以探出粮食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在这里分析,也都是主观判断。”

      “我还有一个想法,”张守站了起来,在大堂中央缓缓踱步,“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这两天空气分外湿润,早就在几天之前,我们几乎可以判断将有暴雨。边陲地势,西高东低,郭郡尤其地势低洼,若是放粮食,肯定受潮。敌人手里只有一个城市,地势最高,放粮食最稳妥,那城市也易守难攻。”

      韦晴点头:“谷宁。”

      “没错,就是谷宁。”张守点了点头。

      他又一惨笑:“从我静宁出发攻打哪个城市,都比攻打谷宁容易!谷宁离我们实在是太远了!”

      魏清流道:“刚才节度使说得对,无论我们怎么判断,都很主观,还是如严先生所言,派暗探打听更加稳当。”

      张守点头。

      魏清流道:“那这件事由我来办吧。”

      张守道:“好,那请先生派暗探去敌方五城打探吧,辛苦了。”

      魏清流答应,自去。

      这时,一个下人敲了敲门,进来低声道:“大人,新的棺椁到了。”

      张守点头道:“我过去看看。”走出门的步伐比平时慢了许多,沉重艰难。

      灵堂前方的黑色“奠”字躲在摇摇晃晃的青纱灯笼后,勾起人的心中悲伤。两口棺椁开着盖,分别躺着青儿和张烈,都穿着平时在军营里最普通的便衣。张守凝望着两人安宁恬淡的面容,心想着他们此时会不会已在天堂相遇。若真是如此,他们倒也算得上幸福,那曾经在人世无法实现的安宁理想倒也算是在天堂成真。张守沉浸在自己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仿佛眼前影影绰绰地果然出现了他们相遇的场景。张守低声道:“烈儿,青儿,你们走好,哥哥一定给你们报仇,一定。”

      韦晴缓缓走了进来,眉头皱着。

      张守回头,望着韦晴,沉沉道:“晴弟,别着急,我们将来一定可以把棠儿姑娘、古凛和孩子救出来,你不要太忧虑。”

      韦晴点头,却心不在焉,对于他来讲,“将来”太遥远。

      棠儿在敌人手里,他一刻都等不了!

      张守的袍袖被大风灌满,他缓缓走向窗边,背影凄冷萧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张守低声诵着,冷冷一叹,窗口的风呼啸而过,把他黑色的发带飘扬而起,几缕碎发残残摇曳。

      韦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可以安慰他。

      “明天的太阳将照常升起,不是吗。”默然了不知多久,张守忽然寂静地,这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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