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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番外一·不系舟 ...


  •   景元五年正月十五。

      我将杯中物一点一滴洒在影子们的边缘,勾勒出一个矫矫如松下白鹤的轮廓。

      “伯约,你看这些影子,像不像白鹤之羽?”

      姜维明明心不在焉,却仍然彬彬有礼地敷衍我:“将军雅兴。”

      “伯约,你看这隆冬时令里的满院扶桑开得鲜妍明媚,如果是洛阳,恐怕举目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聊。”

      一提起洛阳,姜伯约的眉头一挑:“洛阳?洛阳位居中原之魂,自然……”

      为了避免此良宵美夜变成姜伯约的情怀畅谈会,我果断打断了他:“我听闻蜀中有古谚?”

      老人家来了兴趣:“敢问镇西将军听的是哪一句古谚?”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姜维听完,爽朗大笑,真是难得。

      他的声音难得放松:“将军正值盛年,天下九州,都可随心而往,淮南松柏、西蜀明月、北苑宫池、若是将来平吴,又可以领略一番江东风物,哪有不出不入之说。”

      青春正盛?我明知姜维鼓动背后的心思,不过他的言语真是颇为悦耳,令人受用。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我的指节随意敲打在案几上,听上去漫不经心十分惬意。

      此时的我是如此流连益州的花木流水、明霞山岚,思归乐、思归乐,杜鹃啼血萧萧西陵,雨燕飞回落落巴山。

      早梅香满山岚,丛柯来时春雨,益州,当之无愧的天府之国。

      陌上桑间,游子长行,听青城的折柳落梅之曲,闻西岭的关山雨雪之歌。朱衣摇曳逐风暖,阮郎春尽不归家。

      不归家。

      少不入蜀。

      过去的我也没有料到,有生之年我竟会来到异国蜀地。

      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不会离开洛阳,离开中原,离开山阳的竹林,离开洛水边的白鹿,离开太学尚书台中山海般的简牍奏章,离开了和我一起抱着竹简走过朱雀大街的亲朋故友。

      在蜀中又凉又亮的月光下,我忽而想起了一个其实算不得故人的故人,嵇叔夜。

      我想起那个站在松风中长啸短歌的男人,他是别人眼中洛下书生的代表,是清流士子瞩目的中心,是精通五律的抚琴圣手,是沉醉杜康的不羁酒徒,是体清神正的美异君子,是流寓乡野的隐逸高人,是深藏林泉的风流名士,是天性率真的洒脱,是不与物迁的至乐,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无上道者。

      但是在我眼中,他明明已经是一截枯骨,一缕幽魂,却又如影随形如芒在背,在景元四年那一日正午的血溅三尺后,依旧飘摇在这苍茫浩渺的世间,无处不在。

      嵇叔夜,他所谓的龙性难驯、他自以为的高洁潇洒、他不计后果的傲散抗争、他被世人所推崇的刚直嫉恶,最终将他送到泰山府君面前,如果真有泰山府君的话。

      谁知道呢,我又没死过。

      童蒙时我听先生讲《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嵇中散说这世间奸人当道、世事幽阻、民不聊生,恶势横行。他欲圣洁名教,他欲以身殉道。

      好,我成全他。

      他是卧龙,而人间不过是些凡夫俗子的人间,自然容不下只存在于神仙话本中的龙。

      我记忆中那一日正午时的太阳,像潜伏在西陵峡静流的涡旋,又美丽又危险,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一切。

      漩涡很危险,但是当它开始转动的时候,它也非常诱人。

      而权利,就是这世间湾流中谁也跨不过去的一个漩涡,一旦涉足其中,无论面容、身躯、本心、风骨,什么都会扭曲,什么都会被吞噬,无一例外。它的力量太过强大,胜过我们的自以为是,足够将我们每一个人改头换面,面目全非。在我短促的生命中我已经旁观过太多故人被它无情碾压,或化为北邙山下飘飘荡荡的一缕幽魂,或者是洛阳城中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人生在世,与浩渺天地相比,谁也不过是蜉蝣一瞬,我并不想以我有限并唯一的生涯作tangbidangche(以上是敏感词)的徒劳之功,旁人眼中的我天资聪颖青春正盛仪表端雅家世优渥,本就应该大有可为。

      然后尊荣一生,直到垂垂老矣后身归北邙,魂向泰岳。

      老不出川。

      我想我已经老了。

      自甘露五年始,其实我就已经是个老人了。

      甘露初年的我,刚从一个地位微末的秘书郎升至尚书侍郎不久,又因高贵乡公即尊位、赐我关内侯之爵,在皇都洛阳享受着足以被旁人欣羡的生活。别人眼中的命运待我不薄,我与诸多友人们被帝王家所驱使在东堂中一起为彼时还是“陛下”的高贵乡公讲学。对、故友们,在王辅嗣亡故后,还有司马望……王沈……裴秀……向……傅……我是真的老了,已经想不起他们很多人的名字和面容了。

      而当初与我一齐游荡在东堂、太学中的朋友们,已经没有然后了,才同陈思、武类太祖的高贵乡公化为首阳山下的枯骨,萧索离魂不知飘泊何处。公休、太初他们前仆后继,去殉他们自以为的“道”,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尘埃不见白马行。

      数年前皇都洛阳的点点滴滴明明在记忆里清晰可见,但是想要仔细思量时却又发现它又恍如隔世。从洛阳到寿春再辗转到此时此刻的益州,我在九州苍穹下已经行走过千山万水、却始终再也寻不到想见之人,亦使自己被无聊的世情所累,做不得想做之事。

      “将军分神了。”姜伯约用他镌刻满时间的厚重指节敲在漆案上,格外清越。

      我低头,并不愿意让姜伯约看到我此时此刻的表情,没有理由,就是不愿意。

      “不过是想起了一些故友故事。”

      姜伯约目光一凉:“洛阳的故人?”

      我知姜维会错了意,箭在弦上的时刻,他却以为我开始犹豫、开始顾念与司马子上的多年相交。

      “伯约,我已收到司马昭密信。”

      姜伯约握着羽觞的一双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的目光不再流转,萧肃地盯着我,比早春的浣花溪水更冰凉。

      我继续道:“他正月初三已将挟天子往长安,此时正欲派遣中护军贾充领步骑万人径入斜谷,屯兵乐城;待天子至长安,他则会在长安屯兵十万,以此自立,此时此刻,恐怕长安的局势已经如他所愿了。

      “他从甘露五年忍到如今,终于忍不住,要为自己加九锡了。”

      姜伯约目光中的沉郁更甚。

      我不喜欢他怀疑的样子,比他九次北伐都以失败告终但又越挫越勇的坚毅态度难看得多。

      “此时司马子上正应调兵遣将,汉中空虚。

      “太后薨逝,我欲为郭太后于蜀中发丧,领太后遗诏出兵诛杀司马昭。”

      最后,我用四个字断下了我的后路:“时不我待。”

      月光下的扶桑花映在我的眸中,比鲜血更明艳。

      “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中,也不失作刘备,到时,伯约就是我的诸葛孔明。”听见从我口中吐出故人的名讳,姜伯约一低头,一直冷冰冰的目光沉进了扶桑花影里,不可琢磨。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毕竟,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如今的我,兜兜转转间已经身处天府之国并手握重兵,司马昭的密信看上去言辞恳切,一副已经迫不及待与我相会的急切模样,我却从中嗅出他恐怕已对我心生疑虑的味道。

      若我的猜测成真,意味着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洛阳了。

      洛阳,生长在伊川边、洛水畔的一颗明珠。

      一座最高贵又最卑贱的城,如同从深渊中盛放出的芙蓉,是从权利的泥淖中诞生的国色。

      它足够美,或者说它背后的权柄足够美,美得让这世间所有人都心甘情愿陷溺于其中,哪怕明知道这场美的盛宴是需要血与欲的牺牲才得以建筑,可是还是愿意放纵自己去参与这一场狂欢。

      毕竟它是洛阳,它是皇都,是天子所居,是至高至尊的存在,是四通八达的中原之魂;三春七夕,北苑芳草鲜美,南国佳丽舞白纻,长歌莲舟之引;四时八景,西园华烛邀欢,曹宫美人弹箜篌,倾覆羽盖之华。

      它是权柄与欲望混合在一起所孕育的珠胎,是一个戴着绝色面具却在其后张开深渊吞噬一切的怪物。

      我爱它,亦恨它。

      “伯约。”

      姜维抬起头,静静听着我的陈述。

      “我自平定淮南三叛以来,算无遗策,四海共知。”

      姜维应和着:“将军殊才,天下皆知。”

      “……敏慧夙成,非常人也。”

      “……然好为事端,宠过必乱,将为祸难。”

      “……在事纵恣,非特久处下之道。”

      “……见利忘义,好为事端,宠过必乱,不可大任。”

      “……单身无重任,不若使余人行。”

      “……挟术难保,不可专任。”

      其实所有关于我的评价,我都一清二楚,甚至还包括兄长写给子上的密信,子上为了证明对我的信任,全部转述与我。

      然而我并不在乎。

      我举起羽觞,其中是蜀中特产的米酒,乍看比不得北方的高粱酒,却后劲充沛,眼前似是繁花盛开,又有星辰璀璨。

      姜伯约又为我续上一杯,在他眼中我应有七八分的醉态、已是个意识朦胧的酒徒了。

      “其实镇西将军何不学陶朱公泛舟五湖、浪迹天下,将军善谋,益州富庶,想来也能大有作为,更不必有鸟尽弓藏之虑。”

      我想笑,一个与我从相识起就虚与委蛇一心只想利用我的人,却在这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说出了一句真心话。

      泛舟五湖,逍遥一生,坐拥万贯家财,怀抱如花美眷。多动听,却毫无意义。

      “伯约,我欲命你领军五万为先锋出斜谷,到达长安后令骑兵由陆路、步兵由水路,自渭水过黄河,与我亲率十万大军于洛阳会合共商王业,你以为此计如何?”

      无论子上有没有怀疑我,时不我待。

      夏侯太初曾问我:“钟君何以至此。”

      此,又有何不可?

      生年不满百,我就想为所欲为一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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