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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啸穷途 ...

  •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那一日的阳光,鬼魅般萦绕在我的生命中,驱之不散。

      时间于我已经毫无意义,我分不清如今是景元四年还是其他,记忆中只剩下景元三年的那一日,那一日的皇都洛阳,在正午烈阳的照耀下,也许是自洛邑建成以来最沸腾的一日。

      东市,成百上千的民众浪潮般涌动,他们或许悲、或许叹、或许哭、或许怒、或许捶胸顿足、或许无动于衷,只因一场意料之中的死亡。

      世人称我行事一贯出乎意料不落俗套,然而这一次,我并没有免俗,也不想免俗。

      俗又如何?不俗又如何?我已经不在意外人品评这等身外之物了。

      我拖起病体、驾着牛车,将这残躯化成一滴水,汇入东市汹涌的人潮中,只为去熄灭我生命中最后一星火光。

      和被从辽西押送回洛阳的吕安相比,叔夜周身看不见一丝狼狈,即使在生命尽头,他也维持着经年不变的冷静不迫。

      负责监刑的人不出所料,是钟会自请担当。

      眼前的年青人出身高贵家世优渥风姿卓越才华横溢,他本来足以与一切美丽的词汇相配,但却选择在大好年华里热烈地投入权欲之门、并成功成为司马子上的心腹宠臣,站在了权柄的锋刃上。

      我犹记得他少年时手捧竹简站在东堂外的身影,那时他的眼睛像日光下振翅的蝴蝶,比流经山阳竹林间的溪流更清澈。那时的钟士季,为他想为之事,见所想见之人。

      此番叔夜蒙难廷尉府,据说钟会在帷幕后的筹划“功不可没”,如今他年纪虽轻却身居高位,是座下年轻人中的翘楚,是别人口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依旧为他想为之事,见所想见之人。

      他正安静地坐在叔夜的对面,一双眼睛看上去像是卷进简牍中的箭簇、在墨香中正不经意地泄露出一二点锋芒。

      一次机缘,山巨源曾私下对我品评钟会:“钟士季此人有殊才,非常人,然好为事端,宠过必乱,将为祸难。”

      对于钟会,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他的好奇,我甚至忍不住遥想过他的结局,然而他给我的感觉就像置身迷雾中的山鬼,令我看不真切想不透彻,在洋溢的同时又裹挟着难以言喻的萧肃与冷清。不知道这位此时意尚且气风发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将来走到命途末了时,是否会像此时此刻的叔夜这般从容宁静。

      有人指着日晷叽叽喳喳,时辰已到。

      叔夜睁眼,却没有扫过任何一个身影,他只顾视日光,终于在最后一刻开口。

      只为索琴。

      意料之中,钟士季没有阻拦,他的神色始终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犹如一尊端庄的塑像,多么一表人才的典范。

      在面前这个令人绝望的刑台上,弦音骤起。

      《聂政刺韩王》铮铮然、铿铿然开始讲述着当年聂政刺韩的决绝,以必死之心,赴必死之途。

      叔夜将此古曲略作修饰后命名为《广陵止息》,当初,王淩、毌丘俭、文钦、诸葛诞这些他的亲朋旧友们相继为扬州都督,俱有兴复曹氏之谋,俱为司马氏所诛。

      我知道叔夜一直在思念着“淮南三叛”中已经魂归北邙的故人们,他弹奏着这世间最为悖逆的曲调,转商音入宫调,商弦为臣宫弦为君,开始以臣犯君,座下诸人中只有他会做这样的选择,也惟有他可担当此行。

      我知道叔夜早已经厌弃了这座在奢靡之下已然朽烂的洛阳城,与其让自我随着城池一同被世间无趣的浮艳所侵蚀所吞噬,他宁愿将皮相不留情地抛弃,只以精魂去追求谁都不曾去往的姑射之境。

      我知道叔夜决定去廷尉府为吕安辩驳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最终的归宿,他正朝着自己心中认定的大道义无反顾。在这万物喑哑日光鼎沸的正午,叔夜舍弃了那些我们所不舍的事与物、名与利,舍弃了终将腐朽的驱壳,一往无前地奔向了他以为的光明。随着刀斧手的动作,他即将冲破这尘世的羁绊樊笼,像传说中的北溟鲲鹏一样飞空御气汪洋捭阖肆意纵横在天地大荒间,越名教而任自然。

      道为何物?理又何遵?谁能说清?谁可言尽?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叔夜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它是我的梦魇,亦是山阳故人的梦魇。它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我们的灵魂,让那个逆在日光中的影子、以及这身影最后的一声叹息,久久萦绕在我们未尽的岁月中。

      “《广陵散》于今绝矣。”

      金声玉振,然后钟鸣玉碎。

      如梦亦如幻,如电亦如露,所有的美妙最后终会化为泡影、坠入虚空。

      叔夜和他的道理、他的琴音,和我生命中最那明媚的一个笑容,和洛阳城中最灿烂的一束阳光,一起化作了九州大地上最桀骜不驯的一缕精魂,从此归途大荒,徒留令那整个王朝都臣服的一声商音、那无以形容的一缕幽魂、一个影子、一声绝响。

      血溅三尺,而我在日影中悄无声息,经此一刻,命运已经将成功我驯化成了一个喑哑的影子。

      王非王,侯非侯,千乘万骑归北邙。

      后来市井有传说:阮嗣宗性情怪诞,最喜欢独自驾车出游,任由兴之所至,因不辨方向往往陷入泥泞的绝路中,每逢此时,知天命的男人便放声哭嚎,人见泥泞中有殷红点点,想来是声声泣血。

      眼前已经没有路了,而我该往何处去?能往何处去?醉中尚有瑶池仙海,而每一次当我从酒意中清醒,迎接我的只有冰冷的廊柱,绮思成幻梦,青眼知向谁。

      浮云遮蔽日,燕归君不归。

      我再去黄公酒垆,杯盏换了时兴的纹样,沽酒的少女也是新人烂漫、又是新的生机盎然,再也见不到当年风情万种的那双眼、那双手,再也不见同醉的人、同归的路。我靠在廊下,听杯盏相碰、听人来人往,同样的路途上再也见不到同样的路人。那些曾与我同路的人啊,落花般,在光阴中飘散凋零,最后留下我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赏花人,形单影只看着草木枯荣、万象更迭。

      然,花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年。这天地间哪一处不是穷途,你我都不过是那一缕飘渺孤茕孑然的野马尘埃,终究要被浩浩汤汤的岁月所淹没。

      我、叔夜、濬冲、仲容、伯伦、子期、巨源,我们无论何种本质上和天地自然中的蜉蝣刍狗并无区别,我们被时代选择,生于斯长于斯,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囚徒显贵无论聪慧愚笨,我们都不过是被命运所推搡的傀儡,只需要乖巧地、温顺地走完一生的生老病死,在岁月中慢慢等待腐朽,最终化为北邙山下的一粒尘埃。

      偏偏只有叔夜,去殉他心中的道,说不清看不见摸不到的“道”,至死无悔。然后留下我们这群故人们在尘世中茫然、庸俗、粗鄙、衰老、死亡。

      畅游无人随同,长啸无人相和,美酒无人同饮,醉后无处可去。

      我的北邙山,我的姑射仙,我命运里的终途,它又在何处?

      我已经任性了一生,在景元四年的冬雪中,我想再任性一次,去我想去的地方。

       去我的北邙山,遇我的姑射仙,走我唯一的终途,光明一定就在前方,等着我。

      一曲《广陵散》,天地一流觞。

      属于我们的山阳,属于我们的时代,烟消云散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接下来是番外二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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