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东风》许十九

19、召侍

　　第十九章
　　召侍
　　十日匆匆而过，召侍尹陶之的日子很快到来。前晚她用凤蝶将消息告知穆如雪，到现在还没收到回信。她沐浴换衣，坐在桌前静静等候。烟白软轿停在门外，溅玉台的下人杨乌玉轻声叩击她的门扉。尹陶之打开门，只见杨乌玉脸上堆了殷勤笑容，请她上轿。她轻轻点头，说了句“有劳。”便坐上了轿子，四个轿夫飞速起身，无声地抬着轿子离开朱雀院。就在此时，尹陶之听见张佩唯的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一片白色衣角隐隐飞过，并不见他的人影。

　　之前她开玩笑问他：“大哥，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张佩唯颇认真地朝她摆首：“你无须问我这个问题，你与他们不一样。”他的反应勾起尹陶之的好奇心，她不解道：“有何不一样？”

　　“你不怕死，对于不怕死的人来说，生死有何分别？”
　　尹陶之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轿子平缓向梳绿湖行去，疾风骤来，像只粗鲁的手掀开了软轿纱帘。尹陶之抬眼望着天边沉坠的乌云，这云似由浓墨聚集而成，层层翻涌着压着邺城的屋顶，使天地看起来混沌相连，一场大风暴即将到来。可她面上毫无一丝忧色，漆黑瞳仁甚至没有焦点，她眼神穿透乌云，投向未知之处。她的神情落入了在旁随侍的杨乌玉眼中。他愣了愣，在溅玉台服侍两三年，他见过吓瘫软的、咒骂哭闹的、甚至跳湖自戕的……尹陶之这副木然的模样反而少见。

　　轿子刚入溅玉台，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瓢泼大雨砸向湖面，像千万只牛皮鼓同时被敲响。风声簌簌，梳绿湖涌起层层激浪，拍打在的岩石砌就的地基上。尹陶之下轿，大雨就泼了她满背，森森寒意涌上她的肌肤，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雨点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一行人的裤腿。来时的长长廊桥，已淹没在一片迷蒙雾气里。

　　“尹公子快往里面请。”杨乌玉抬高音调催促道。尹陶之深吸了一口气：“再等等。”她下意识扶了扶发髻上的木簪——这根木簪被她轻巧地剜出一个地方，其中藏昵着一根淬了剧毒的银针。

　　“还等什么？误了时辰大伙儿都是要掉脑袋的。”杨乌玉面露不满。

　　尹陶之道：“我衣衫俱被打湿，我怕寒气惹主子不喜，不如歇息片刻，让我晾晾。”杨乌玉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这倒不必，溅玉台中有其他人的衣服，尹公子可以先换上。”尹陶之瞥了他一眼，慢慢说道：“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杨乌玉气噎，又不能将她捆了扔进去，只得忍着气等着她晾衣服。他退到一边小声嘀咕：“呵，神气什么？鼻孔朝天进去，最后还不是横着被抬出来？”他声音虽小，却还是被尹陶之听了去。她眼睛紧紧盯着檐下淌下的雨帘，并未对他有所理睬。

　　恰在此时，一只黑色凤蝶冲破雨幕，跌落到了她的手掌之中。凤蝶翅膀之上纹着几个极小的字。

　　“真是稀奇，这么大的雨还能飞进来。”杨乌玉带了丝探究，将头伸过来。尹陶之瞥了他一眼，然后收拢手指将凤蝶捏得粉碎，杨乌玉诧异地看着她，最后还是闭了嘴退到一边。见她衣服干得差不多了，他又连忙催她进去。尹陶之将手掌伸进屋中冲刷干净，淡淡“嗯”了一声。

　　可她手掌却拨开雨幕，身子倏忽朝溅玉台相反的方向奔逃。她冲进大雨里，像只轻灵的雨燕，几下便消失了踪迹。杨乌玉神色一振：“逮住她！”五人齐刷刷拿出自己的兵器，飞掠着身子追出去。

　　乌沉沉的天空被闪电划破，轰隆雷声随后炸响。尹陶之并未停顿，花园的护卫最薄弱，她打算从那边突围出李府。

　　逃跑是她在一瞬间做的决定。穆如雪给她的回信只有四个字：“静观其变。”这等于告诉自己他并不打算施以援手，如此一来她便成了一颗弃子。杨乌玉眼闪精光，一招“分花拂柳”冲开大雨，他双手成爪直取她的后背。尹陶之抽出宝剑，轻轻一旋，格开了他的手臂。两人交手之际，余下四人已将她成圆形阵型围住。

　　“我劝你束手就擒，免去大家一番功夫，你也少受一些皮肉之苦。”杨乌玉阴恻恻说道，可他手上功夫招招狠辣，没有丝毫的留情之处。尹陶之左右闪避，心中已经没了底。李府竟然潜伏着这样的高手，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秘密？

　　他们五人成阵，其中杨乌玉武功最高强，是极为危险的阵眼。一行人将她逼回梳绿湖，尹陶之心知不可久战，遂屏气凝神，逼迫自己冷静，如此她寻到了阵法的破绽。西边一个黑衣人脚步总比其他人慢，细加观察，原来他左脚微跛。长剑闪着森寒光芒，蕴了七八分的内力向东刺去，杨乌玉岂能让她破阵？他爆喝一声，双袖中露出一对夺命金钩，意欲挡住她的身形。可尹陶之剑锋虚晃，斜斜刺穿了西边那个跛足黑衣人的胸膛。
　　阵型已破，尹陶之还未来得及喘息，她的左臂被人擒住，杨乌玉眼睛闪烁着毒蛇一般的光芒，掌风劈上了她的后背。

　　杨乌玉这掌用了七八分力，尹陶之“哇”地吐了口鲜血，瘫软在地。雨水很快将鲜血冲去，杨乌玉踩住她的头，桀桀笑道：“接着跑？若不是看在主子面上，我这一掌必要了你的小命！来啊，将她给我架回去，拾掇好喽再送下去。等主子享用完，看我不把她喂了狗！”几人领命将她带回溅玉台，有个人要扯她衣裳，却见尹陶之像只虾罗紧紧蜷住身子，怎么都拉不开。这人没耐性，伸脚狠狠踹她肚皮，可尹陶之仍咬紧了牙关不动。
　　有个黑衣人进了溅玉台，他附在杨乌玉耳边说了几句话，杨乌玉脸色大变，他尖利的嗓音大声道：“我们走！”临走他还不忘将尹陶之扔进地宫，见尹陶之眼睛还睁着，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尹公子，中了我这玄阴掌，最多也挨不过三日，你下路走好。”
　　说罢“咔嗒”一声将地宫落锁，一行人抬着轿子如鬼魅般飘忽不见了。

　　幽深的甬道中燃着数十盏油灯，灯焰被灌入的风吹得飘摇摆动，火苗把她的影子拉得既长又狰狞。她胸腔闷痛，只能慢慢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四周悄无声息，她的耳边耳边只剩杳渺的雨声。
　　“醒醒，快醒醒。”是谁在摇她的肩膀？她想睁开眼睛，无论如何也掀不开眼皮。困倦如潮水一般涌上，将要把她淹没。那双手还在坚持摇晃她，“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漩涡之下有千百只手在拽着她。她根本爬不出来。张佩唯拂去她额上薄薄冷汗，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她的身上。她的呼吸若有若无，他伸手探过去的时候，这缕鼻息忽然断了。他惊得脸色雪白，他掰过她苍白的脸颊，略微犹豫，然后低头渡了口气给她。

　　尹陶之感觉一股温热的内力注入她的身体，像一只手将她从漩涡着提起来。她胸腔内力翻腾，呛咳出一口淤血，等一口气缓过来，她睁开眼睛。

　　张佩唯靠得她极近。两人四目相对，他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你活过来了。”他手指轻轻拭去自己唇边的血迹，淡淡笑道：“这帮惫懒的奴才，主子今日不过来都不事先知会一声。怎么，你得罪杨乌玉了？”

　　尹陶之虚弱道：“我中了他一掌，他说我活不过三日了。”

　　张佩唯沉吟道：“他这玄冰掌虽厉害，也不是不可解。”他弯腰将她抱起：“我们先离开这，这地宫的千年玄冰对你百害无一利。”

　　两人回到朱雀院，尹陶之在他怀中昏沉睡去。摸她脉息，已渐趋平稳。

　　神医樊圭按着她的手臂，神色有一丝奇异，他似是不相信，摁着她的脉搏思量许久。张佩唯小心问道：“樊老，如何？”樊圭“嗯”了一声，奇道：“寻常人中这掌必定踏入鬼门关，这孩子体内有股奇异的极阴内力，这股内力竟然中和了玄冰之毒，将残留的玄冰掌力化为己用了。若善用此力，内功倒可比之前更精进啊！”张佩唯问道：“极阴之力？”

　　“不错，似乎是失传已久的‘一滴东风’。”

　　张佩唯脸色微变，他问道：“依你之言，她这是因祸得福？”樊圭捋捋颌下胡须，说道：“非也非也，她这次虽侥幸保住小命，但以她薄弱的武功根基，只怕无法驾驭这股强大内力。对她来说并非好事。若被江湖中人知晓，这孩子更是永无宁日。况且，她体内被人下了剧毒五虫丹，此毒无解，最多活十年。”樊圭盯了他半晌，最后挑了挑眉头：“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这丫头？”

　　“丫头？”张佩唯看着苍白脸色的尹陶之，微微惊讶。“这孩子比起寻常人心思确实更细腻些，我却从没想到她竟是个女子。”“哼，”樊圭眼睛微纵一丝狠意：“我有个办法可行，就怕你舍不得。这极阴的内功与烈阳掌相克，两股内力相遇，必然两方重伤，你卧薪尝胆三载，眼下机会来了！”张佩唯不语，樊圭见他犹豫，只撂下一句话：“成大事者，务必心狠手辣。你对自己尚且如此，旁人更不必我多说。”张佩唯微笑道：“不瞒樊老，我确实喜欢这孩子，可有什么方法保她一命？”樊圭吹着胡子：“没有！”张佩唯复笑：“我记得樊老所练的炻阳诀也是极阳之力，您在十九年前被雪姬所重伤，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

　　樊圭气的面色通红：“别提那个妖女！”张佩唯不以为忤，接着道：“樊老所气，是因为她不惜反噬自身，为了其他男人与您大打出手吧？自她故去，一滴东风几难面世，这孩子估计与雪姬有了不得的渊源，您忍心让她去送死？”樊圭老脸憋了半晌，最后无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拿笔来！”张佩唯急忙恭恭敬敬奉上纸笔，只见樊圭大手一挥，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药方：“每日三次，温水煎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褐色小瓶压在药方之上：“也只有你求，我才肯暂保她一命。以后如何，只得看她自己造化了。”张佩唯含笑收了药方，拱手致谢：“佩唯多谢樊老。”

　　尹陶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阿爹阿娘在院中小亭下饮酒，亭子旁一株老桃树正纷纷扬扬往下落花，那是阿娘亲手做的米酿，味道醇香醉人。梦中的阿爹与阿娘看着格外年轻，低低絮语夹杂着愉悦的笑声。她忍不住走近，杨氏见着她竟分外恼火，尹陶之从未见她如此发怒：“你来做什么？走！快走！”

　　她的左心房忽然绞痛，她泪流满面道：“阿娘，不要赶我走……容我待片刻……”此时空中传来“笃笃笃”的声响，杨氏脸色一白，转头对尹密道：“我们到时辰了，快走！”

　　说罢两人未和她打招呼，身影一荡倏忽远去，庭院、桃树、米酿顷刻化作一缕游烟，悄然飘散了。尹陶之禁不住饮泣一声，梦境正好醒来，她看着昏沉的帐顶，急忙止住了心中的伤感。圆月已至中宵，狗儿将屋中的灯挑得很亮，张佩唯担心太亮影响她休息，将床帘压得极低。张佩唯背对着床榻，正专注地磨药，搅扰梦境的“笃笃笃”声，正是他捣药所发。

　　尹陶之摸着自己身上整齐洁净的中衣，一声“大哥”终究是压在了嗓子底，没发出来。狗儿坐在她床榻下打着瞌睡，隐隐约约被尹陶之梦里所发的啜泣声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确认尹陶之的确醒过来之后，快步跳到张佩唯面前，欣喜道：“张先生，尹公子醒了！”

　　张佩唯放下手中药杵，对狗儿和熙道：“我知道了，不亏你劳动许久，快去歇息吧。”狗儿领命自去，又将门扉轻声关好。张佩唯在她床前坐下，他含笑凝视她良久方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据我所知，穆园不收女子，你这瞒天过海之法，只怕要丢掉自己的小命。”

　　尹陶之眨了眨眼：“你都知道了。”

　　“不错。”
　　“大……哥，求你帮我保住这个秘密……”尹陶之长呼一口气，央求道。

　　“这个不难，只是我怀疑你说的话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有你那死去的大哥，我很想听听你们的故事。”张佩唯的目光看上去分外诚挚。

　　尹陶之眼神一黯，并没有接话。张佩唯挑唇而笑：“罢了，你有个假哥哥，我却有个真妹妹。我在小楼初见你，就惊讶你们竟然长得如此相像。是个男子倒罢了，竟然是个女娇娥。”

　　他话锋突转：“穆如雪此人心狠手辣，极是记仇，我若是护了你，必遭他的刁难。真是为难呢。”

　　尹陶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目光变得冰冷：“你要我做什么？”
　　张佩唯微笑更深，他凝视着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前一刻还对他救了自己心存感激，不过须臾，这份感激荡然无存。尹陶之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张佩唯贴心地为她掖了被角，他温声道：“你先好好休息，杨乌玉那边自有我周旋，等你好一些，我再与你细说。”尹陶之还没搭话，张佩唯放下了她的床帐，悄声退出了房间。

　　尹陶之修养了十日，终于可以下地了。她脸色除了比之前更苍白，看着并不太像一个走过鬼门关的人。但她调息的时候总感觉筋脉不畅，内力运行周身一遍后，自己胸口便会隐隐作痛。张佩唯看着她捂着胸口艰难喘气，便提点道：“玄冰掌余毒尚在，你自然不能如往常一般调息。你试试用三分力，等余毒消散，心口自然不疼了。”

　　尹陶之试了试他说的方法，果然顺畅多了。她收纳呼吸，抬眼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你会功夫？”张佩唯笑道：“我只是通些章法罢了，若论拳脚，肯定远远不及你。”

　　尹陶之垂下眼睫不再说话，张佩唯发现她的眼睛不再如之前清澈诚挚，更不再以“大哥”相称，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份不安很快被他驱散，他手指轻叩着桌面，将自己的计划与她细细说了，并掏出樊圭送的那粒护心丹：“我会保你性命无腴。”

　　尹陶之淡淡扫了护心丹一眼，半晌才道：“太亏了，我不同意。”

　　张佩唯被她勾起一丝兴趣：“哦？”尹陶之慢慢道：“你救我出地宫，我很感激。但是我本就是活不久的人，你此举不过延长我的时日，以此为你谋事，于我来说毫无意义。除非，你帮我解毒。”

　　张佩唯挑了挑眉：“我还以为多大事，你可知神医樊圭？”

　　尹陶之皱了眉头沉思，反问道：“栖霞谷主樊圭？”樊圭她听说过，此人医术高超，声称可医死人、肉白骨。他的脾性却古怪，自五年前起，他宣告天下自己弃医，多少病患死在栖霞谷外，也不见他有所动容。

　　“不错，这老头早年欠我一个大人情，我所求，他必答应。不过即使如此，也得废心思讨这老儿高兴，这是我最头疼的事，除非你应我一件小事。”张佩唯的脸倏忽靠近，紧紧盯着她。尹陶之脸被他盯得通红，她错开他的眼神，问道：“什么事？”

　　“做我的女人。”张佩唯这次没有笑，看着分外认真，似乎对她势在必得。尹陶之脸上红晕霎时褪尽，她满脸戒备，冲口而出：“不可能！”似乎怕直率的拒绝不能让张佩唯放弃这个想法，她接着讥诮道：“首先我不喜欢你，再则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我与李夫人——不一样。”见张佩唯脸色突变，她隐隐得意。

　　张佩唯捕捉到她这丝得意，他夷然一笑：“你不愿那便算了，不过就我所知，我所求的，是否和穆如雪差你所做之事一致？既然如此，你何不趁着我的方便，将任务完成？”

　　尹陶之垂下了头不与他对视，她虽默认他说的话，内心却是极为抗拒的。难道她甘被人驱策拿捏？昔日的情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想和他同处一块，她起身离开朱雀院，待她走至花园种桂花的地方时候，她越看那桂苗越刺眼，索性将花苗拔了一干二净。

　　“呵呵……”李越儿捂着嘴唇轻笑：“才种下不久，你怎么又给拔了？”

　　尹陶之冷笑一声，转头便走。
　　李越儿不以为忤，继续慢悠悠嘻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