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东风》许十九

14、认师

　　第十四章
　　认师
　　尹陶之足足在床上趴了一个月，待伤好后，她沐浴身体，修整仪容，去拜见穆如雪。

　　甫进门，她一把跪在穆如雪身前，大声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穆如雪正擦拭着断水，闻言有一瞬震动，半晌他神情恢复讥诮，他慢慢打量着她，傲慢地哼了一句：“嗯？”

　　尹陶之咽了咽口水：“太子殿下让我跟着你学艺，你就是我师父。”

　　穆如雪冷笑道：“你觉得拜师后我就不能杀你？”他身边的匀墨嘲讽道：“公子这辈子只收一个徒弟，你地位甚至还不如我一个侍童，少痴心妄想了！”

　　尹陶之脸一热，她咬咬牙，说了句：“是，公子。”半晌她又抬头注视着他，漆黑瞳仁蕴含坚定的力量：“你说给我十年时间，而我现在留在穆园，可能随时都死去，我死事小，但一滴东风若是就此消失，岂不可惜？况且你把我扔穆园里根本就不公平，即便是穆园里的绝顶高手，哪个能与你抗衡一二？就算你让我在穆园修炼二十年，我也绝不可能杀掉你。如果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决斗，我还不如现在就此了断，省的被你玩弄。”说罢解下腰间佩剑就要自刎，“叮”一声脆响，剑刃被弹开。尹陶之虎口被震得发麻。

　　匀墨简直快跳起脚，他一张脸气的通红：“你你你，你竟敢威胁公子！”“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怎么配留在我身边？”他身形未动，刀锋般的目光扫过她浓烈眉眼：“若是犯错无法自己承受，只得有人为你受过，那渔夫一家已皆被灭口。”尹陶之脸色大变，他语气略停了停：“我教你的第一条，一念之仁，只会害了更多性命。”

　　尹陶之捏着发麻的虎口，一声不响。他又残忍追问：“记住了吗？”

　　尹陶之抬起头紧紧盯着他的面容，她含恨一字字道：“我记住了。”尹陶之来到湖边，湖边草亭有个卖瓜的老翁，尹陶之向他买了一个瓜，然后打听道：“老伯，你可听说这湖中一对渔人夫妇，名唤赵二的？”老翁唏嘘了一下：“孩子，你问这做什么？这赵二一家在一个月前就惨死了。尸首都无人认领，早拖到乱葬岗埋了！哎，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哟 …….”尹陶之脸色惨白，接下来的话也没听进去，她连瓜都忘记拿，脚步踉跄逃离了这里。

　　两日之后，匀墨冷冰冰来报：“公子叫你过去。”

　　匀墨比尹陶之高一头，他头上扎两个小髻，面色白皙，一双眼睛如他的主子一般冷淡无波，说话的时候趾高气扬，时刻流露着对她的鄙夷。

　　尹陶之不卑不亢答道：“我知道了。”匀墨却突然伸脚拦到她前面，想绊倒她。尹陶之轻灵一跃，回头冷冷扫视了他一眼。只听他说：“算你走运。”

　　穆如雪一袭墨色衣衫，高高坐在马上。断水横在他腰间，遒健黑马玉狮微微踢踏着蹄子，而他岿然不动，宛若一位绝世佳公子。尹陶之吸了口气，她小跑到玉狮身前，抬头喊了声：“公子。”

　　穆如雪视线投向她身后：“去给他牵一匹马。”匀墨皱眉道：“马厩里没有他能骑的。”

　　“上个月大宛进的宝马里有一头雪驹，牵它过来。”
　　匀墨大吃一惊：“这么好的马给他？”穆如雪抬抬眉，冷峭反问：“怎么，你质疑我的决定？”

　　匀墨连忙跪下唯唯道：“奴才这就去。”
　　盏茶功夫，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被牵过来，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微光，四周一同发出一声微叹。

　　尹陶之禁不住伸手抚摸它柔软的皮毛。“它叫照夜。”穆如雪说道。

　　“照夜。”尹陶之心中默念一句：“从此你便跟着我了。”照夜用头拱拱她的脸，鼻中热气喷在她的脖子上，似乎听到了主人的心声一般。尹陶之拍拍它，一跃而上，说了句“好马儿。”

　　穆如雪并未说此行目的何处，两人并两名随从穿过大邺的漳目道，直奔城西。

　　城西位于邺河下游，是大邺文官府邸的聚集处，而这些文人惯弄风月，喜好饮乐，是以城中大半琴楼楚馆皆位于此处。青楼女子喜欢在河中浣洗衣物妆面，日子长久，人们又叫这段河为胭脂河。
　　朝中二皇子高致既喜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又喜武斗，他穷极财力在胭脂河中建了座叫“小楼”的武场。又用百丈栈道连到陆地上，尹陶之还在岸边，便能望见小楼上翻飞的旌旗。

　　四骑冲过栈道，沉重的铜钉大门缓缓开启，门内人声沸腾，武场中央两个大汉斗得正酣，其中一名大汉仅仅是瞟了他们一眼，便被对手捉住破绽，脑袋被生生捏碎，穆如雪及时勒住马缰，任雪白脑花混着鲜血溅在马前。而他们四人竟是迟到多时了。

　　看台中央有一顶遮阳大毡盖，只听见一阵不疾不徐的掌声响起，循声望去，原是毡盖下半歪着身子而坐的一位锦衣公子。他俊秀脸庞蕴着温柔笑容，左脸颊靠近眼睛的地方着有一粒小小的痣，在他垂眼的时候仿佛挂着滴令人心摇魄碎的泪珠。他薄而泛着樱红的唇赞叹道：“好。”随即一双妙目紧紧盯在穆如雪身上。场中无人应附，无数双眼睛也一同投向了穆如雪一行四人。

　　穆如雪唇上噙着微笑，跪下行礼高声道：“罪臣来迟了，望二殿下恕罪。”

　　高致右手撑着脸嘻笑道：“按理是该罚，不过罚了你皇兄必会责备我，真是为难呀。”
　　穆如雪不动：“罪臣愿领罚。”

　　“唔……”高致沉吟一声，假意嘬饮着杯中酒，视线悄悄落到了坐在下首的门臣李昊身上。
　　李昊会意道：“穆大人乃卫国第一剑，而场中是卫国第一勇士，在下斗胆代秦师向穆大人讨教一二。”

　　高致抚掌笑道：“妙极，我也想看看呢，如雪，我就罚你与这得胜的魏国武士一较高低。”

　　魏如雪犹豫道：“秦师已战多时，体力恐怕不支，臣胜之不武。”

　　场上秦师听了他傲慢之语，不禁勃然大怒，他掀起旁边一根大腿粗的木柱，“啪”地朝穆如雪掷去。穆如雪身后似长了眼睛，还未等木柱落地，他已飘然立在三丈外了。高致见状一笑：“你看看，你恐怕是多虑了。”穆如雪神色未见一丝变化，他朝高致微微颔首，起身轻点足尖，轻飘飘地落在了武场中央。

　　秦师瞳孔猩红，□□上身布满汗液与暗红色血痕，黧黑面孔看不清神色，但那炽盛杀气不禁令人胆寒。

　　尹陶之目不转睛盯着对峙的两人，秦师挥舞着两柄大锤，嘶吼一声朝穆如雪奔去，穆如雪向左避走，并不正面迎敌。秦师飞快追着他的身影，这次他学聪明了，左右两锤夹击，堵死了他逃生的方位。一只流星锤重达百斤，如果被击中，只怕粉身碎骨。

　　穆如雪脚步微滞，果然避之不及。秦师眼中闪耀着必胜的狂热，在众人都捏了一把汗的时候，穆如雪向上一跃，脚底踩住了锤头。只听清脆一声铮鸣，断水出鞘了。

　　“断水出，闻鬼哭。”这是一句在卫国，连三岁垂髫小儿都会唱的歌谣。众人纷纷凝神屏气，

　　秦师阵形瞬间被破，立时方寸大乱，他三步并一步猛地后退。而穆如雪并不乘势追杀，他施施然落地转身走下武场。

　　秦师茫然四顾，结束了？他迟缓地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先是一凉，随后又一股温热涌上来，等他察觉不对劲的时候，鲜血已经覆盖了他满脸。他“噗通”一声倒下，黧黑面孔埋进了尘土里。原来就在宝剑出鞘之际，自己的头皮已被对手削去了。

　　直到秦师倒地，场中看客才看明白，穆如雪使的并非闻名天下的横云剑法。不过是谁都可使出的平实一招，由不得众人纷纷惊叹：“不愧是卫国第一剑！”

　　穆如雪毒辣的杀人方式于尹陶之来说，已不是第一次所见，她努力压下心中不适，瞪大眼睛盯着他的起势，以望能学到一二。穆如雪走到高致座下，高致依旧斜斜躺着，他颇为倜傥地为穆如雪鼓掌，似是由衷称赞：“皇兄能得你这样的高手，真是让小王眼红呢。”又转头吩咐在李昊旁边为穆如雪布下酒桌。穆如雪跪下谢恩。

　　酒不过三巡，有宫中内监匆匆涉阶而上，他伏在高致耳边说了一句话，高致立刻正襟危坐，挺秀的眉毛难见地拧起。

　　李昊察言观色，悄声关切道：“殿下，出了何事？”

　　高致揉着额角，沉声道：“父皇病了。我即刻要进宫，这边你代我照看。”

　　李昊垂首应是，高致拱手向穆如雪道：“小王临时有事，招呼不周，心下极过意不去，还望海涵。”
　　穆如雪回礼道。“二殿下言重了。您的事更重要。”

　　武斗结束后，场上鱼贯进入一群舞姬，在乐音下翩翩起舞。李昊频频望着台下站着的尹陶之，他说道：“这小童是穆大人最近新得的？看着极为机灵。”

　　穆如雪淡淡一笑：“是穆园里出来的孩子，因天资不如其他人，杀了又可惜，故用来侍马。”

　　李昊了然“哦”了一声，他捋捋颌下胡须，若有所思。

　　尹陶之立在照夜身旁，安静不发一语，偶尔伸手抚抚它柔顺的鬃毛。感觉有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望着穆如雪，只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

　　她疾行至他身旁，低低唤了声：“公子。”
　　穆如雪淡淡道：“去给李大人斟酒。”尹陶之愣了下，回了个是。

　　尹陶之走到李昊案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李大人，奴才奉公子之命前来侍酒。”

　　李昊闻言将手中酒杯推向尹陶之，笑容和熙地应了声“好。”尹陶之倒满酒，抬眼迅速掠了他一眼，只见面前人与父亲一般年纪，浓黑长髯垂在颌下，他笑意融融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自己，原本忐忑的心绪稍稍安定，她吁了一口气，悄悄站回穆如雪身后。

　　高致不在，场中两人也意兴寥寥，不过三巡，穆如雪便起身告辞。李昊也不便多留他，客气挽留了一番之后亲自送穆如雪出去，待他们三人消失在长街尽头，他身后走出一个美貌少年。李昊问道：“这奉酒的小子有什么好的？”

　　少年答道：“听说是之前太子殿下钦点出四个孩子之一，颇得东宫喜爱呢。”

　　李昊沉默捻着胡须，狭长双目微微一闪。

　　次日，匀墨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尹陶之的屋子，他朝她桌上扔下一个青绸包袱，没好气道：“公子叫你换上这身衣服过去！”

　　尹陶之冷冷应了一声，并不动弹。匀墨气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妄想你墨大爷替你更衣？”

　　尹陶之一把将他推出去，低喝了句“滚。”匀墨哪受过这样的气，想要拍门，而门被尹陶之闩上，哪里还能拍开？
　　待他骂累了，过了一刻，尹陶之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匀墨眼睛直了，尹陶之身着洁白短打骑装，仿佛画中走出的美貌童子，这一身与照夜更是相得益彰。匀墨一股脑的气仿佛烟消云散，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幸灾乐祸：“既然换好了衣裳，快去找公子吧！”

　　穆如雪坐在凳上，手中正摩挲把玩一个莹绿玉章。看样子是候她多时了。

　　“公子。”尹陶之恭敬行礼。穆如雪抬眼称赞了一句：“这身衣服倒是十分适合你。你猜猜是谁的手笔？”

　　尹陶之偏首做思考状，摇摇头说自己不知。穆如雪将手中玉章抛到她手上，慢悠悠道：“当朝中书省李昊大人极为喜爱你，向我再三讨要。你愿意跟他吗？”

　　尹陶之觑着他的神色，试探道：“我不愿意。”
　　果见穆如雪露出一丝薄笑：“他邀请你今日前去游宴，这点面子我还不能不给。”

　　尹陶之翻过玉章，只见上面刻着一个“昊”字。
　　穆如雪脸上笑意未散去：“李昊有脔童癖好，府中养了许多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活不过一月，而你有一些功夫傍身，与他们不一样。”
　　尹陶之眉头微皱，并不接话。

　　“你手中这个印章是今上才能用的龙血玉，李昊逾制而使，这条命保不住了。他虽是文士，功夫却不弱。你进去做我的内应即可。”他又抛下一面卷轴，上面书着“勾魂薄”三个字。“他将是你勾魂薄上的第一个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