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录》之越

16、戏子

　　楔子

　　昭历八十九年，中都王将高霖被拥上王位，至此，统治中原四百七十年的沇国灭亡，高霖称帝，取“故人遥遥，临行依依”之意，建遥国，改沇州为遥州，为帝都，国号维桢。高霖上位颁布的第二道圣旨就是设西楼为皇家行宫，世人只知西楼繁华，却不知往事已逝。

　　遥皇高霖的第三道圣旨就是在各地设立将军使，遥宫大内守卫称神武军，遥州城由羽林卫镇守，设十六州将军分属各地。各地设立书院，招纳人才入朝为官。

　　遥皇深知巩固地方的重要，执政四十年，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维桢40年，退位于太子高稷。维桢41年，驾崩于西楼，举国哀悼。

　　——

　　女子看手里的本子看得入神，小二肩上搭着毛巾，端上茶，笑眯眯迎上来：“唐姑娘来啦？又来看黎生的场子？”

　　“嗯，”唐绾点点头，将手中的本子折好，“黎生的戏唱的好，我自然是要来捧场的。”

　　小二看着唐绾手中的本子：“黎生也是，将这戏的内容都与姑娘说了，还让姑娘看个什么新鲜劲啊？”

　　唐绾笑着摆摆手：“小二，你们老板喊你呢。”

　　小二挠挠头，朝着唐绾笑笑，忙活去了。

　　怎么能一样呢？唐绾靠在椅背上，白嫩的玉手捏着那个薄薄的戏本，心道这戏本和戏，怎么能是一样的感觉？

　　——

　　维桢169年，闵国，逸州。

　　“黎生儿，我们姑娘有请呢。”小丫头笑盈盈地跑到后台，朝着黎生道。

　　男子急急地放下手中的东西，疾步走上楼去了：“好嘞，我这就去。”

　　“哎黎生啊，你那妆还没卸完呢。”

　　黎生也不管，一口气跑上楼去了。

　　黎生走得快，急匆匆上前喊道：“唐姑娘？”

　　唐绾一转头，看到黎生一脸的妆容，忍俊不禁，黎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唐绾打趣道：“你这脸红的啊，都不用上胭脂了。”

　　黎生低低地笑出声，唐绾道：“真是羡慕你们这样唱戏儿好听的人，连笑起来都很好听。”

　　黎生眨眨眼，问：“姑娘今日可听了黎生的戏儿了？”

　　“嗯，今日唱的是遥朝始皇高霖，唱的很好。”
　　“姑娘喜欢就好。”

　　“黎生，我要嫁人了，下月初十。帖子过几日我会让人送过来。”

　　屋子里突然寂静了，唐绾没得到黎生的回应，疑惑地看着他。

　　黎生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到唐绾看了过来，急忙道：“那……黎生，恭喜姑娘了。”

　　“我在这逸州活了这样多年，朋友交了不少，可都比不上你，有些人，不能深处，与那些人交往，反倒累的很，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所以，黎生，我这边就请你一个人。”

　　“你要嫁给谁呢？”
　　唐绾笑：“洛亲王，元修。”

　　黎生一直都没问过唐绾的家世，但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女子，家世不凡，他与她，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故事。直至今日，他看到唐绾提到元修时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家世是怎样的显赫。

　　他苦笑了一下：“还是黎生的戏儿唱的好，能入了姑娘的耳。”
　　“当然，你的戏在这逸州可是数一数二的呢。”

　　唐绾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告辞，黎生喊住他，缓缓道：“唐姑娘，敢问家父？”
　　“我父亲？他叫唐寅。”

　　唐寅？
　　丞相唐寅。
　　当朝丞相？

　　近日来，一直听人说闵王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太子已立，但三皇子近几年也是锋芒毕露，声望和能力也是招揽了不少人才，隐隐有将太子取而代之的势头，朝中自然也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拥立太子，一派拥护三皇子，这唐寅，是三皇子一派里最大的官，也就是说……唐绾这一嫁洛亲王，也就意味着，洛亲王也被拉到三皇子一派？

　　黎生不懂官场上的东西，但是他从小就开始唱戏，唱的大多都是历史，官场勾心斗角的事儿虽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却是由自己将这腌臜的事情讲说出来，也是知道一些，尤其这次还牵扯到唐绾，他就想的更多一点。他站在房间里，看着底下的轿子慢悠悠地离开，皱了皱眉，下楼接着卸妆去了。

　　——

　　这天黎生正在台子上唱戏，婉转尖细的曲儿唱出来：

　　啊这天道，让这贤王英年早逝，老天无眼！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这戏唱的是遥国高易早早病逝，黎生唱的投入，忽的听到远方传来钟声，黎生一听，袖子一垂，站在了原地，所有人也都站起来，往闵宫的方向看去。

　　这钟，是丧钟，视为帝王驾崩。

　　维桢169年，闵王元政驾崩，太子元明即位。

　　举国哀悼，百姓服丧三天，百官服丧半月，诸侯皇室服丧三月。

　　唐绾的婚事就这样被推迟半年，四日后，她又来戏社看黎生的戏。黎生上了台，抬头就看到了她，朝她一笑，紧接着迈着大步“蹬蹬蹬”地跑上台，唱起戏来。

　　唐绾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他清秀的脸庞，莞尔一笑。

　　戏唱完了，等黎生再往台下看时，之前的位子早就空了，黎生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准备回后堂去了。一个转身，余光看到窗边的轿子，愣了一下，推开人群跑了出去。

　　“等一等！”黎生跑出来拦下轿子，问道，“可是唐姑娘来了？”

　　唐绾掀开帘子，弯腰走了出来，笑道：“黎生，怎么了？”

　　黎生看着她，道：“才几日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唐绾摸摸自己的脸，无奈道：“可能是这几日没睡好的缘故吧，最近的事儿也比较多。”

　　“你还好吗？”黎生关切地问。

　　唐绾听出他话中的心疼，想到了什么，语气不禁多了一份冷意：“黎生，我很好，劳你费心。”说完就弯腰进了轿子。

　　黎生的笑意就这样尴尬地僵在嘴边，轿夫朝着黎生歉意一笑，黎生往旁边走了几步，给轿子让出能走的地方，几个人抬着轿子愈走愈远。

　　“啪”地一声，戏社二楼的窗户被人从里面关上了。

　　——

　　　　（一）如梦

　　从黎生小时候被梨园的老师父带回家开始，师父每年都会带着他徒步走到郊区的寺庙，上香祈福。

　　求梨园客人络绎不绝，生意红火；求梨园人健康平安，一生无忧；求闵国可以远离战乱，百姓安乐。

　　可是后来，师父去了，梨园倒了，黎生也被迫寻了戏社求个安身之所。

　　还好这么多年发展的还算不错，在这逸州也算是个有名的人儿。

　　黎生站在寺门口，喘了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一个小僧拿着扫帚扫地，看见黎生来了，赶紧迎上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黎生施主来啦？”

　　黎生也回以佛礼，笑道：“嗯，今日来礼佛。”

　　小和尚摸摸自己的光头，腼腆一笑：“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看着眼前的大殿，三尊金光闪闪的佛像立在黎生面前，黎生跪在中间，先是拜了三拜，思考良久，双手合十，心道：

　　求戏社客人络绎不绝，生意红火；求戏社人健康平安，一生无忧；求……

　　黎生突然顿住了，他睁开眼睛，黝黑的眸子里满是迷茫，而后又尽是一片清澈，他重新闭上眼睛：求她可以寻得良人，白头……到老。

　　许完愿，黎生看着面前的佛像，居然发起了呆。

　　愿望这种东西，就是寄予了某种美好的，可残忍的是，他要许一个自己十分不想实现的愿望，他希望实现，又不希望实现，这种两难，本就让许愿之人很难抉择。

　　“阿弥陀佛，”身后有声音传来，“心诚方能礼佛。黎生施主，饭点到了，先去用膳吧。”
　　“是。”

　　方丈坐在黎生的对面，吃着面前的素斋，十分平静。黎生一样在吃饭，思绪却飘得老远。

　　方丈吃的少，很快吃完放下了碗，开口问道：“我与你师父相识许久，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黎生，你今日整个人魂不守舍，是何缘故？”
　　“弟子的确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梨园早已改成戏社了，你自然是不用担心这些事的，能困住你的是什么呢黎生？”方丈想了想，“怕是感情之事吧。”
　　“是。”

　　“人世的感情，最忌信任不够，最忌用情不深，最忌移心忘情，最忌门户不当。黎生，你是哪一种？”
　　“我、我也不知。”

　　方丈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逼他，只接着说：“黎生，戏子，带人入戏，你将戏演出来，就会觉得自己也成了这个人似的，所以我们常说，戏子，演尽世间万般，过这百态人生。你从小就开始唱曲儿，人也演了不少，不乏这有情之人，你想一想，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黎生沉默了。

　　“你师父一生未娶，他心里有信念，就要唱一辈子的戏，黎生，想清楚，你这一生，要的是什么。”
　　“是，”黎生白净的脸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黎生全听方丈的。”

　　方丈点点头，道：“有些事情，多说无益，有很多事情啊，还需得自己想的明白才行，有的时候，自己想的清楚了，比谁说都有用。”

　　黎生想，大约是这样的吧。他也要像师父一样，好好唱戏，在自己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就选一条离自己最近的一条路吧。

　　回到戏社之后，黎生每天干的事情就是，唱戏、等喜帖，唱戏、等喜帖，唱戏、等喜帖。

　　一等就是大半年，可最后等来的，却不是他想等来的消息。

　　维桢170年，丞相唐寅因私通敌国而被斩首，全家流放边关，新皇下密旨执行，并未公开。

　　——

　　黎生刚刚唱完戏下台，他今日唱的戏，又是座无虚席。

　　也是在这场戏，他第一次见到洛亲王元修。

　　和他想象的一样，通身有着皇家的贵气，英俊不凡，是任一女子看了都得喜欢的人儿。

　　他看到在元修的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巧笑倩兮，水灵灵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戏，一会儿看看元修，笑着和元修说话，元修似乎也很高兴，和女子打趣儿地聊天。

　　唐绾呢？
　　那唐绾算什么？

　　黎生越想越气，却依旧竖着耳朵听着旁边人们的窃窃私语。

　　“唉你们知道吗，今日坐在洛亲王旁边的是皇后娘家的一个姐姐，叫，叫什么来着……”

　　有一人接道：“叫秦玉。”

　　“对对对，秦玉！听说皇上有意撮合洛亲王和秦玉呢！洛亲王长得英俊，秦玉也是个美人儿呢，真是郎才女貌！”
　　“那唐绾呢？”有人问道，“洛亲王先前不是定下和丞相唐寅家姑娘的的婚事么？”

　　“唐绾？之前洛亲王不娶她是因为要为先王守孝，三月即可，可你们看看，这都几个月了？我看啊，这洛亲王是要悔婚咯。”
　　“这唐姑娘也真是可怜，竟遇上如此的事情，洛亲王也是……”
　　“哎，”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他，“切勿多言！小心祸从口出！”

　　——

　　黎生听着，没有插话，他思索一阵，起身走了出去，这几个月，他一直在等着唐绾的喜帖，却才发觉这几个月都没有见过唐绾。

　　他往丞相府的方向去。

　　刚到门口，他怔在原地，只见大门被封条封住，风一吹，门缝处封条就随着风前后摆动。他拦住一个人，问道：“兄台可知这是什么发生了何事？”

　　那人摇摇头，说不知，直直地离开了。

　　黎生四下看了看，看到墙边坐了几个乞丐，他走过去，给了几个碎银子，蹲下来问道：“你们可知这丞相府是发生了什么么？”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小乞丐站出来，蹲在黎生旁边，“昨天晚上啊，来了好多好多人，一个个都穿着盔甲，可威武了呢。”
　　“然后呢？”

　　“然后啊，丞相就被押了出来，后面跟着相府女眷，一起被带走了。”
　　“带到哪里了呢？”

　　“不知道，反正上了囚车，”小乞丐撇撇嘴，“好多好多人呢，但昨天这事儿发生太突然，要不是我昨晚睡在这，我也不会知道。”
　　小乞丐十分兴奋，仿佛自己目睹了一场巨大的盛宴，他接着道，“大哥哥我和你说，昨晚来了那么些人，动静却很小很小，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啊，要是我也能参加他们，能去当个兵就好了……”

　　黎生道谢，起身离开。

　　他又去了大牢，到门口就被赶了出来。黎生站在大牢外，看着厚厚的墙壁，灰暗冰冷，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发酸。

　　她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女，怎么受的了这样的苦！现在的人大多捧高踩低，怎么能对他们有好脸色！

　　黎生在大牢门口站了三个时辰，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进去，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人。

　　对！他一定会帮唐绾的！

　　黎生这样想着，就急急地往王府去了。到了门口，正巧碰上管家出来，看见是黎生，没等他开口，迎上去笑道：“黎生来啦，王爷正要老奴来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