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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绕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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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龙寺出来,由东市新昌坊往西市光德坊去,今儿颁下了上元节的十二个时辰内,全长安暂停宵禁,一百零八坊可自由进出,所以东西两市都格外热闹,熙熙攘攘的胡商驼队多了不少。
驱车到光德坊时已是午初时刻,不同于街市店摊的热闹红火,设于西市正中的靖安司却是气氛凝重,行色匆匆的别样光景。
车马停在靖安司门前,李蕴欢猫腰钻出,缓缓下车,只见靖安司门前多了不少旅贲军和靖安吏,从门口遥遥望进去,司内早是乱成一锅粥,不时便有望楼武侯风风火火跑进靖安司,身后悬挂的铃铛被撩拨的哐哐响。
李蕴欢时不时会来靖安司看看李必,常驻守在司门口的靖安吏眼熟她,见着左相家的姑娘,忙不迭地向前行礼,舔着脸地问安。
“李家二姑娘来了。”一小吏哈腰拱手道。
李蕴欢探头望里头望了望,急忙问道:“可是靖安司出事儿了?”
“没有没有。”小吏摆摆手道,“姑娘也知道,靖安司不同于旁的地方,就算是上元节也会忙碌的。”
“那就好。”她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那我去看看李必。”
小吏忙拦住她的去路,悻悻道:“李姑娘,今儿靖安司忙的不可开交,只怕会招呼不周。”
李蕴欢默默不语,又抬眸望了望远处望楼的情况,才察觉不妥,后道:“今天望楼的鼓都响了多少回了,都赶上好多天的数儿了,还说无事发生?”
小吏怯怯地笑笑,却也找不出别的说辞,李蕴欢见状,更是不由担心起来,正要往里闯去。
“二姑娘!”小吏见她猛闯了进去,心眼立刻提溜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跟了进去,生怕这位祖宗出一点事儿,全长安谁不知道李相家的姑娘是个温婉大方的,但偏偏听不得一点李必的不好,怒起来可是会吃人的。
李蕴欢一溜小跑地往靖安司里去,还未迈出堂内门槛,便看见一着胡服的高大威猛男子,手拿□□对着一深绿襕袍,腰悬银鱼袋,手拎一把拂尘的少年郎。李蕴欢不知哪儿来的气概,愣是冲到李必的身前,替他挡在那未出鞘的弓箭前面,还骂骂咧咧地推搡了那男子一把,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大胆狂徒!”李蕴欢直对着那人,毫不输阵地吼了一句,这一嗓子,惹得堂内众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了这边。
张小敬冷冷一笑,缓缓将拿□□手垂下,瞥了眼李蕴欢身后的李必,“你娘子啊?”
李蕴欢一听,大为窘迫,涨红了脸,嘴唇微微一动,到嘴边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只是狠狠地瞪着张小敬。
李必拂尘一挥,没理会张小敬的话,走到李蕴欢身前,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予你靖安司都尉一职,还请你全力追捕狼卫。”随后,他走到案前,将一身不良帅的军服和军刀往前推了推,“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李必的声音清澈冷静,还带着不怒自威的感觉,李蕴欢闻言,连往一旁退了退,偷偷瞥了瞥李必。
张小敬走向前去,拿起佩刀和军服,正准备大摇大摆往外走,他驻足在李蕴欢身旁,倾身细细打量了她一阵,随而又看了眼李必,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不仅才学满腹,艳福还不浅。”
李蕴欢不由往后缩了缩脖子,毫不畏惧地瞪着张小敬,咬牙切齿道:“登徒子!”
“张都尉。”李必寒着脸警告了一句,张小敬闻言,便潇洒地离开了。
李蕴欢见张小敬远去,看着靖安司门口的方向啐了一口:“哪儿来的痞子王,登徒子!”
李必却仍五官紧绷,偏头凝眸看了看院里的铜雀日晷,半晌过后,他才缓缓步到李蕴欢身前,微微一揖,轻轻道:“二妹妹怎么来了?”
李蕴欢立刻又复淑女的模样,也微微屈膝一福:“抱歉,是我叨扰了。”
春风和暖,却吹不平李必紧紧蹙着的眉心,他拂尘一抖,轻吁道:“本该留二妹妹用一盏茶的,但今天实在特殊,恕我不周。”
李蕴欢亦凝视着李必,他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憔悴与忧愁之色,她道:“我来的路上也瞧见了,今天望楼的鼓似乎响了多回,不知是否出事儿了?”
李必看她一眼,满脸担忧神色挥之不去,抬步行至沙盘前,警神地纵观着全局,消一会儿他才偏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李蕴欢,道:“二妹妹无须担心,长安有我,不会有碍。”
“方才听你说是捉狼卫?”李蕴欢犹自担心了起来,“只是今天一百零八坊畅通无阻,又解了宵禁,十二时辰追查狼卫老巢,这时间未免太过紧凑了?”
“所以今儿就不留二妹妹用茶了。”李必口气淡淡,微微透出凌厉,“长安今日不安全,二妹妹还是早些回府吧,别让你阿爷担心。”
李蕴欢眉目不动,静静地凝视着李必的眼眸,她很少见李必这般严词厉色,想来靖安司当真是有要紧事的,只是她满腹热心来看他,却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心里虽知靖安司公务要紧,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失望。
“好。”
她不敢多问,静静侍立了一会儿,便要往外走,石榴红的裙摆长长曳在地上,拂过一抹艳红明媚。
李必缓缓地转身,像是想起了什么,唤了一声“之贻”。
之贻是李蕴欢的小字,唯有亲近的人还能唤的,李必是个克己守礼的,冲着从小的情分,在人前都唤她一句“二妹妹”,只有人后时,才会唤她一声“之贻”。
李蕴欢回眸看他,心中又燃起一点期待。
李必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倏而很快便收敛了回去,他开口道:“二妹妹,上元安康。”
李蕴欢仍是笑着,轻轻点头,亦回了一句,“长源,上元安康。”
言罢,她旋身离开了。
别了李蕴欢,李必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沙盘,他背着手,一直在沙盘之间来回踱步,面色沉沉地望着沙盘里代表张小敬的灰色人俑。
侍立在他身后的檀棋,又想起方才情景,不由开口道了句:“方才公子好像有点伤着二姑娘了。”她在李必面前没有拘着主仆架子,开口便提了一句。
李必把拂尘横在臂弯,轻轻叹息一声:“今日长安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尚不知能否凭我之力保全长安,也不知能否保全太子,与其让她知道了白白忧心,倒不如不说。”
“只怕二姑娘会伤心。”檀棋道。
闻言,李必锋利如冷箭一般的目光也不由柔软了几分,他垂首拿起案上的茶呷了一口,“之贻会理解我的,她懂我。”
檀棋会意地捧起茶壶往他的杯里添了些许,“二姑娘嘴上虽是迁就公子的,但姑娘家难免会多思。”
李必端茶的动作顿了顿,回首看向身后侍立的檀棋,他眼睛圆溜溜地左右转了转,思忖片刻后,故作淡定道:“那...该如何是好?”
“等靖安司的事儿一结束,公子就赶忙儿去给二姑娘赔个礼,邀人家赏赏大仙灯,再去享用享用永安坊的透花糍。”檀棋提议道。
李必怀抱着拂尘,面上虽是板着的,耳朵却很认真地听,待檀棋说完,李必还轻斥了一句:“好好当值吧。”
几句闲言罢,檀棋便拱手退出了。
李必一手撑在沙盘的边缘,一手抚摩着拂尘,他嘴唇紧抿着,沉思着什么。
他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一直跟在他身后跑的李蕴欢,原来也会有情绪,也会有伤心的时候,而他自己有时甚至拿捏着她对自己的喜欢,做出一些伤她的事儿来。
可李蕴欢一句抱怨话都从来没有过。
李必和李蕴欢第一次见,是在李必十岁那一年。
一次,李必因为前一晚贪玩,没来得及温习第二日学堂上要默书的内容,被何执正狠狠地罚了一通,让他跪在祠堂里一夜,直到把默书的内容背诵到滚瓜烂熟才放他。
那年春日,长安刚有有一场倒春寒,一夜夹雪的北风呼啸着,那漏风的祠堂入了夜后就不是个人呆的地方,李必跪在祠堂里,双手捧着书卷,忍不住地发抖了起来,他蜷缩在墙角,双手不停摩挲着双臂,试图生温暖和暖和。
那祠堂是个纸糊的地儿,风窗都被吹的摇摇欲坠,神龛上的烛火被扑灭了许多,李必越呆越怕,整个人怕的紧闭着眼,不敢随意动弹。
忽然,李必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当他喜于有人来救他于饥寒交迫时,他仔细一想,这学堂一入夜便关了门,除了守门的仆役便不会有人在夜里进来。他越多思,越害怕,半眯着眼望向那被狂风吹的咿呀作响的门窗,李必吓得不轻,口齿不清地念叨着《道德经》,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可这并不起作用,反而更觉得那脚步声越来越凉,李必心中大惊,平日里的世家子弟做派一瞬间都消失无踪,像只失魂落魄,受惊了的小狐狸,虾蜷在墙角,吓得眼泪直流。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忽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过来!”李必被这突如其来顿时叫了起来,双手在胸前胡乱拍打,双腿也在乱蹬,用尽了浑身气力。可没有想象之中的可怕事情发生,听着动静小了,他才鼓起胆子偷咪咪地睁开眼,恍惚间,一抹暖黄烛光在眼前摇晃着,目光顺势往上移,他看到了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
他看见一个比她还矮半个头的女娃娃屈膝看着他那副无措的模样,她毫无怯意,还一副好笑的打量神情,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是哪家的小郎君,怎会在这祠堂里?”女娃娃伸手扶她起来,替他掸掸衣衫上的土灰。
李必努努嘴,很是不好意思,他开口,声细如蚊:“我被罚跪了。”
女娃娃倒没有取笑他,眼珠子缓缓的骨碌转了一圈,渐渐地笑了起来,还宽解他:“罚跪算什么,快擦擦眼泪。”
李必抬起手,捻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慢慢地也缓过神来,他偏头打量着女娃娃的打扮,穿的是大福团花襦裙,发髻上虽只有一只木簪子但李必却认得那簪头的玉,是上好的玉石精雕细琢而成的。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李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刑部尚书李家。”女娃娃含笑,笑眯眯地看着李必,“我叫李蕴欢,你呢。”
“李家?”李必半信半疑地看她,听到她问自己名字,故昂首挺胸起来,骄傲道,“我叫李必。”
“李必?”李蕴欢歪着脑袋看他,“我知道你!你就是我阿爷和何爷爷给我订下的夫君么?”
李必顿时面红耳赤,觉得脸蛋滚烫,他别开眼神,含糊道:“什么夫君,我可不认。”他立时转移话题,“先出去,出去再说。”
“好的,小郎君。”
李蕴欢点点头,拿起烛台正要往外走,李必微微蹙眉,颤巍巍地挪动脚步,耳边风声呼呼,一点动静便被跳脚,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臂。
李蕴欢察觉手臂上的桎梏,默默不语,半晌方道:“跟紧了,小郎君。”
李必目光一敛,只觉有些挂不住面子,他甩甩袖子,低垂眼眸,摆摆手:“快走快走。”
“好好好。”
李蕴欢笑盈盈地握住李必的手腕,领着他离开了。
她领着李必往学堂后门走去,李必抬头望望周围,浓浓夜色间什么也瞧不清楚,他望向李蕴欢,“学堂的门被锁着,你怎么进来的?”
李蕴欢什么也没说,在一处墙角根停了下来,她道:“你趴下。”
“什么?”李必不解。
“你还想不想出去了?”李蕴欢拧眉,“趴下趴下。”
李必虽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乖乖照做,他缓缓趴下,看着面前的狗洞,心中不祥的预感升起。猛然间,只觉臀部被人狠狠一踹,李必无奈,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只得顺着狗洞爬了出去。
李必连忙爬起来,嫌弃地拍拍身上的尘土,闻了闻衣襟上的味道,不由皱紧眉头。
刚出去,李必一抬头却看见,李蕴欢顺着屋顶,抱着学堂外的一颗歪脖子树爬了下来。
“你让我爬狗洞?你自己却爬屋顶?”李必气的口鼻扭曲,指着李蕴欢,气的跺脚。
李蕴欢曼声道:“是你自愿的,我没逼你,大不了你自己回祠堂冻一晚上吧。”
李必骄矜,平白无故遭一个女娃娃戏弄,气的眉毛都竖起来的,但秉着一贯的好脾气,李必也还是就罢了,转身便要离开。
“哎哎哎,我帮了你,你怎么谢谢都没有?”李蕴欢连忙叫住她。
李必不理会,李蕴欢则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她偷摸摸地跟了一路,直到在光德坊门前,李必才忍不住地回头瞪了李蕴欢一眼。
被这般一瞪,李蕴欢不自觉攥紧了裙摆,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仰头冲他笑笑。
“你跟着我做什么?”李必道,他眼神一凛,玩味地看着李蕴欢,“我还没问你呢,大晚上的西市已经宵禁了,你一个人跑出来作甚。”
李蕴欢笑吟吟,指指自己腰间的银鱼袋,“我偷了阿爷的银鱼袋,走在街上巡防的也不敢动我。”她垂下眼睑盯着绣鞋,“至于为什么出来,那自然是闺阁待久了,出来逛逛。”
“那你回去吧。”李必道。
“哎哎哎,小郎君!”李蕴欢在他身后唤道,“明儿你还会去学堂么?”
李必朗声道:“自然是去的。”
“那明天见,小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