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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何为冤家路窄?成平此刻诚然没功夫去瞎琢磨。

      听了新人的话,她第一反应是庆幸当时拦下张劲勉拔刀将那大鹅杀死,带回驻街铺子炖了吃。

      毕竟与新人不熟,成平垂眸看着新人给自己处理重新裂开的伤口,放轻声音解释:“我们没动你的大鹅,它当时看起来很生气,我,我们就跑了,后来劲勉担心大鹅反常是因为有异样,我俩又绕路拐回附近巡查了一圈,最后看见大鹅在一家民舍院子里转圈。”

      而那户人家好像起了争执,是两位女性,其中一人年轻,隐约像二十来岁,另一人年长,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

      既然新人说那大鹅是她的,那么当时成平所见争吵必定和新人有关。

      说不定就是新人本人在和人争执,只是成平只字未提,毕竟她和这位新人并不熟,不适合提起这种熟人之间才会聊的话题。

      新人处理伤口动作甚为熟稔,待成平有些心虚地解释完,小臂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好。

      新人将用具收拾回木匣,顺手把酥油灯灯芯往上挑了挑,小帐篷里登时明亮很多,顿了顿,新人道:“我姓裴,唤裴夏,家就住在鸿昌巷,方才听楼总都头喊你成照池,那是你的表字?”

      成平摇头,国朝不兴女子表字:“我官名唤做成照池,成平是大名。”

      官名是写在户籍册及身份文碟上,朝廷认可你这个人的名字,大名一般是家中人在正式场合称呼的、记录在家族族谱上的名字。

      “官名大名都有了,你应当还有小名吧?”裴夏歪头笑,她只有“裴夏”这一个名,生在夏天便唤了个“夏”字,是母亲随意取的,她从小就对拥有很多名字的人感兴趣,她羡慕那些被亲人疼爱着的人。

      成平脸上挂起笑容,放下挽起的袖子,顺手将包扎伤口的脏旧细布团到手里:“小名说来有些好笑,那个啥,澡棚的灶火该添柴了,我去一下。”

      说完人就跑了。

      开玩笑,她成平的小名岂能轻易给人知道!

      楼正兴洗完澡出来时,下午匆匆忙忙带过来的物资已经被成平和裴夏整理好放在了合适的地方,离开时乱糟糟几乎没处下脚的议事帐篷里此刻干净整齐,楼正兴十分满意,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点欣慰。

      随意擦了几下水珠的头发在出澡棚后很快结出碎冰,楼正兴也不在乎,脑袋冒着白雾,翻开记事簿给成平交代明日一早的工作安排。

      第一件事:“安排郑毅,明日早他同你一道回司里拉物资,那些常见常用的物资让勤事库给咱们就近调,拉来物资后郑毅留在外围帮你,处理完物资他再进疫区。”

      第二件事:“夜里巡逻你和你的小徒弟不必参与,你二人要早起消杀,在大家起来之前,要保证这边区域都用消杀水和石灰先后消杀一遍。”

      第三件事:“告诉劲勉,明日半午温少司会过来一队替下简方,届时一队所有公务统一听温少司安排,简方则撤下来这边,和你一起在二区干活。”

      第四件事:“琚少贤新改消杀水配比,由二百之一改为一百之一,明日晨议时你记得让郑毅通知大家,啊还有,”

      楼正兴看了眼成平身上湿了一下午的公服:“井里打水不方便,明日温少司来之后请他补签个条子,你们先到打火队借一个地水龙过来。”

      楼正兴语速飞快交代事宜,成平手捧巴掌大记事簿埋头狂记,基本是楼正兴吩咐一件事,成平同时记录完,罢,成平再简单重复一遍作以确认。

      楼正兴要在明日的物资单里添加两架水龙车,用来大面积喷洒消杀水,这玩意需要去打火队领,打火队与都捕房建制并列,因此物资单上除了楼正兴签名外,还需要两部所共同上官温离楼签字同意。

      楼正兴急匆匆地安排事宜,成平手速飞快记录下来,罢,楼正兴步履匆忙离开,要回缉安司参与代任司正文首钊召集的议事,成平一刻不停去澡棚洒消杀水。

      消杀水还没洒罢,裴夏跑了过来:“他们全都出来关口了,要怎么接引才好,和接楼总都一样?”

      “是的。”成平没回头地答应,待把此处洒匀消杀水,她大步跑来这边,同裴夏一起接大家出关口,毕竟裴夏是新人,成平不放心她独自干活。

      清净一下午的关口因为众人下职而变得热闹起来。

      干一下午活,虽然人人都被消杀水弄得一身湿,但实际上是有人筋疲力尽,有人得过且过,有人浑水摸鱼,毫无疑问,每个人脸上也都挂着一副“日他娘的,累死老子了”疲惫以及“终于搞完”的轻松。

      关口架子上有鞋子,他们出来时要把在疫区穿的靴子脱在红戒线里面,出来后穿二等区备下的鞋子,裴夏引路过去给他们开关澡棚门,风吹过,成平差点被脚臭味熏吐。

      捏住鼻子赶忙跑开,却发现还要提着石灰桶过来,把布条拉围出来的关口到澡棚的这条路再次进行消杀,顿时感觉好绝望。

      “你去烧水吧,我来撒石灰。”裴夏跑过来接下石灰桶,把成平往澡棚那边的灶台方向推。

      成平没有拒绝,不干这个就要干那个,活儿还多着,谁也偷不得懒。

      “平啊,成——平呐!”毫无征兆,关口那边传来一道女子声音,高亢嘹亮,吓得裴夏一激灵,惊得成平缩脖子。

      是女公差简方。

      裴夏和成平齐齐循声望去,关口那边,未见简方,先闻其声:“快快快快给姐准备套干净衣服,要冻死了要冻死人了,干他娘了逼的这点破烂活,俸禄没有几个大子儿,却要活活把人冻死累死了……”

      典型的泼妇骂街。自幼接受良好教育的裴夏不知所措,成平折回来接人,嘿嘿笑笑,什么都没说。

      女公差洗澡的地方也在澡棚,和男公差所用区域划分开,不共用同一道门,送罢简方去洗澡,成平过来和裴夏一起烧热水。

      待大家洗完澡,那些脱下来泡在消杀水里的衣物,还要用沸水煮一刻钟才能捞出来送到安全区的关口,等明日司里安排的勤事库人员过来拉去浆洗烤干。

      眼看一锅水就要煮沸,那边澡棚已零零星星开始出来人,成平拍了下裴夏肩膀,靠近些,有几分难以启齿:“夜里睡觉时候,你若听见什么的动静,不要害怕,也不要管,实在不行就捂住耳朵。”

      “为什么?会发生……”裴夏下意识想要刨根问底。

      被洗完澡出来的简方大嗓门打断,话像爆竹一样炸在耳边:“哎呀我的娘,可给我累毁了呦我的娘,平呐,还有吃的没?他娘了个逼,送进去的饭一下就被那帮男的抢光了,我都没吃饱!”

      “我们俩还留有几个馍馍放做巡夜吃,在咱们小帐篷里放,赶紧去吃吧,藤壶里有热水能喝。”成平回应的话热情且温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和简方关系有多么好。

      简方夸张地谢天谢地谢成平,一路小跑回小帐篷,未几,又鬼鬼祟祟从小帐篷出来,去了一片漆黑的帐篷区后面。

      成平收回视线,无声一笑,纯良,又似带几分轻蔑。

      “她这是做什么?”裴夏揉揉耳朵,感觉那聒噪仍未散去,这位大姐,忒开朗些。

      班里众人看不惯那两口子为人做事日久,成平也不例外:“她和公差喜冬是夫妻,方才她说没吃饱是假话,他们出关口时我问饭够否吃,老朱说馍馍没吃完,还剩十来个。”

      裴夏眼睛微微瞪大,有些不敢相信:“她为何骗人?不过是个馍馍罢了。”

      成平手里拿着被当成烧火棍的小树棍子,烧黑的一头在碎石地上一戳一戳,“非礼勿言”四个字早就埋在了以前吃过的许多亏里:“约莫是她男人出来后又饿了,她给她男人找吃的。”

      “那直说就好,何必骗人?”裴夏竟是第一次见这种事情,有些无法理解:“难道她是怕大家知道,会和她抢馍馍吃?”

      “她就那德行,市井得甚。”那两口,无论什么东西,都想沾些光去,无论什么事情,唯恐自己吃亏。

      成平又往灶台下扔进几根柴禾,喃喃自语一般:“你以后和他两口接触,千万要多留几个心眼,记住,那公母俩嘴里没一句实话。”

      “唔,知道了。”

      到底还是记着楼正兴之前吩咐的话,成平千万没敢让裴夏多干活,男公差们洗了澡片刻不停跑回帐篷睡觉,成平煮了三锅才把他们的衣物煮完,送到安全区的戒线处,罢,两手叉腰走回小帐篷。

      掀开挡风帘进来,简方正拉着裴夏说热络话,原本并列在一起的三张床板此时已经变成左一右二模式,人字形小帐篷被一块挡布从正中间隔开,分成左右两半。

      “我睡觉打呼噜打把势,怕吓着咱们可爱乖巧的小裴妹妹!”简方聒噪地解释着,生怕别人不相信她,也生怕别人看出她此举之后隐藏的真正意图。

      成平回应温温一笑,过来铺床睡觉,相处这么久,她要是连简方这点弯弯绕绕的小心思都看不出来,可就真真是辜负了自己那颗什么都懂的心。

      简方和裴夏聊天,说到裴夏被分派来暂时跟着成平,简方大嗓门隔着挡布冲这边嚷话,热情得比亲姊妹还亲:“妹妹你别看咱们小成话少,她做人做事可有担当啦,我前两天还跟第五班那个女的聊天,说小成其实不适合嫁人,小成适合娶一个回家,嘿,谁要是跟我们小成过了一家子,那简直就是上辈子救了皇帝积下的厚德呢!”

      “方姐这是打算把我夸上天,然后让我找不到婆家吧。”成平应景地开着顽笑,人往被子里一趟,眼睛像压了巨石那样,再睁不开。

      昨日夜里当大夜差,今日上午没怎么睡,下午又那样干活,她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丁点力气,又困又累,简直呼吸都没力气。

      裴夏已经躺下,酥油灯不知何时被简方拉去她那边,成平甫躺好,简方就灭了酥油灯:“好啦好啦,都累一天,赶紧睡吧,夜里还要起来巡逻。”

      之前在灶台前说的那些神秘兮兮话,被成平刻意一带话题,裴夏忘了追问夜里会听见什么。

      深夜,当睡梦中的裴夏被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吵醒时,她有些后悔当时没追问成平。

      分辨出那声音来自挡布另一侧,裴夏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如果她早一日见到巡检少司温离楼,她想,她也一定会用温少司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来形容——

      “当街日狗了!”

      和成平一样疲惫不堪的裴夏想不明白,怎么会有男人在半夜里跑来女子帐篷这边说话?!两口子就可以不用避讳其他人,就可以不怕打扰其他人?

      待后来和他们接触多,了解之后,裴夏才明白次日晨做消杀时成照池给她说的话。

      “人与人之间的观点因为所处环境不同而存在很大差异,读书是使得这些观点从根本上产生区别的有效手段,以至于一些在你看来无法接受的事情,对他人而言其实就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正常……”

      “说人话。”被裴夏蔫蔫打断,一夜过去,她脑子里还是嗡嗡嗡的,夜里被吵醒之后,同样干一下午活疲惫劳累的她很久很久都没能再入睡。

      成平戴着口鼻巾,弯下腰均匀撒着石灰,话语平和:“对商贾而言天大的事无非生意兴隆,皇帝天大事乃海晏河清,武侯公差天大事是缉捕维安,医工天大事是治病救人,而有的人,天大事无非就是有口饭吃。”

      “他俩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你们也不管管?你们不管也不让我吭声,没道理!”未出阁的大姑娘面皮薄,一想起有个男人半夜站在自己帐篷外就觉怒火中烧。

      成平在缉安司这两年里混得皮糙肉厚不知脸皮为何物,一耸肩,理直气壮:“人家当事人都不觉得这事有何不妥,我们只能劝说、提醒最后警告,拦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我们终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昨日夜里,简方喜冬夫妇在商量日后的谋生打算,简方嫌公务累,欲辞,喜冬觉年下发疫病外面不好找活计,不想辞此职务,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险些当场吵起来,简方又是个粗鲁的大嗓门,不经意间声音就会提高。

      成平不出声,也拦住裴夏不出声,最后还是他二人说话声惊动隔壁帐篷里的男公差,有人怒吼了一声,那两口这才作罢。

      他夫妻二人的行为,其实可以理解。每年都捕房人员变动最频繁的时候,就是发冬血热的时候,发冬血热时武侯公差事务繁巨,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牲口用,很多人吃不下这个苦,熬不这个关。

      “那总不能女子睡觉的地方被一个男人夜里打扰罢!”裴夏生气了:“楼总也不管管?”

      “他不知道,”成平拍拍裴夏后背作以安慰:“不生气哈,以前来新人他俩是不会这样的,如今城南又发疫病,往后几个月活计必定很是不好干,他们两口半夜见面商量来日的打算,情有可原,但我保证以后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裴夏不知道,成平这句带着笑意的“以后不会了”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习医,甚至见过裸身男子,但简方两口子的事,还是给她带来颇大冲击。

      没想到,上午时候,成平和那位名唤郑毅的都头回缉安司拉物资,裴夏在做成平离开前给安排的事务,洗完碗筷和饭桶的简方竟然主动找了过来。

      “妹妹,”简方用围裙擦着手上水渍,将身坐到裴夏旁边,抱住裴夏手肘:“昨日夜里你喜冬哥过来找我商量点事,吵着你睡觉了吧?”

      既然简方主动提起,裴夏自然想要把原本的意见表达出来,又念起成平每每提起就都有些语焉不详的态度,到嘴边的话硬生咽回去:“还好。”

      “妹子啊,昨日夜里大姐扰你休息,实在是不好意思,可你不知道,大姐家里难啊,不是普通人能想到的难!”简方一声长叹,拉开她向裴夏解释和诉苦的序幕。

      对于才学成出师尚未经历过这世道的裴夏而言,简方给她说的那些苦,真真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裴夏自幼习书,很是知道民生多艰,可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着自己的面,给自己说着那些人家正在面临、或者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时,裴夏不由心生同情。

      看罢简方内手腕上那道自戕未遂留下的歪扭的褐色疤痕,裴夏放下手中烧火棍,轻轻拥抱了面前这个被世事和风霜摧打地提前衰老了容颜的妇人:“方姐,你当真是不容易。”

      一句安慰罢,简方眼泪流得更凶,抱住裴夏一口一句“妹妹你是个好人”,被感动得无以言复,裴夏的拥抱和温柔安慰,让简方想起了那些曾经独自面临过的绝望与痛苦:

      失去母亲时,生产孩子时,被婆母苛待打骂时,被朋友坑去钱财时……

      她这一辈子,好苦,好苦。

      可是,这世上,又哪里会有人能真正看到或者懂得他人的难处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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