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怎么出了你这样的沙雕》之蓝

54、丹心千古2

　　054

　　穿过明伦堂,即到国子监第三进院,也是中轴线最北端的一座建筑便是敬一亭。

　　敬一亭东西两厢分别是祭酒和司业办公之所，平日多见孙司业出入，祭酒郭裕却很少出现。

　　方止雨原本想去敬一亭求郭祭酒出面求告朝廷，看在周云追在国子监内优秀突出的份上，暂缓对他的羁押，但是去敬一亭等了几天，居然都没有看见过郭裕的影子。

　　郭裕年高德勋，已经有了大学士的头衔：荣誉足够了，实权摸不到，于是便不再专注这清水衙门里的实务，只等颐养天年；他除了偶尔奉旨入宫给皇子们讲讲经，每月只逢一逢六来敬一亭。来了也呆不多久，在彝伦堂上坐一会儿，给学生出几道大课题目，看看卷子，然后就是每年的十月份率领属官去午门领来年黄历，在大成殿上磕磕头，或是日食月食的时候穿了礼服到太常寺去协同“救护”天灾，实在是清简恬静得很。

　　生员周云追的事情也不是没入他耳朵，不过一听到是十年前御史周冰那桩老案子，这位郭祭酒窝在宅里不露面的时候就更多了，半截身子插黄土里的老人，谁愿意临了了再招惹个东厂。

　　止雨放弃了向学官求告这条路，又想了个办法，想以周云追同窗，国子监生员的名义上书，请求对周云追的宽赦，她拟了上书，拉修道堂的同窗们签名。

　　然而应者寥寥无几，只有一少部分人愿意签名，大家终归还是害怕。

　　止雨遇到的多是推脱，魏松道：“我算了一卦，此事不吉！”也有人道：“周云追自己犯了事，谁知道他和他那个爹有罪没罪，我们和他无亲无故的，犯不着为这个命都搭进去啊！”

　　方止雨的万言书还没有写完，又遭到好友的打击，晏棠过来，一把夺走她的手稿，撕成粉碎：“这信不能写！”

　　便有旁人插话进来道：“晏棠，听说当年周御史被斩，就是你爹过手的案子，如今你又不许我们替周云追要公道，是不是想替你爹掩盖什么？”

　　晏棠一听脸色铁青，定睛看，这人却是韩养浩，冷笑一声道：“你如此要为周云追出头，怎么不见你在这万言书上签字？”

　　韩养浩冷哼一声，却也没话可接，他本来就不是要帮周云追，而是借机能打压一下晏棠。

　　晏棠对止雨道：“洪武年间，国子监有监生赵麟挑头起事，在东西两舍的墙上贴壁报控诉祭酒宋讷虐待监生，太#祖闻之龙颜大怒，把这些闹学#潮的监生全都降罪发配，赵麟斩首，头颅挂在琉璃广场的长竿上示众。这些都有先例，你难道还不明白？”

　　韩养浩道：“别听他的，他就是从中作梗想害周云追！”

　　晏棠忍了忍没去理会韩养浩，继续劝说方止雨：“以下犯上，以民告官，先罪降一等，我是不想你一时冲动累及旁人，你想想想吧。”

　　这时候，教室里传来一个声音：“晏棠说得对，你们都不要去上书。”

　　众生员往门口望去，只见博士戴帆抱着几卷书立在那里，胖胖的身材面容严肃。

　　戴帆士道：“你们都不要去，我去。”

　　“戴夫子！”

　　戴帆道：“方友三，你刚被钦点为太子伴读，不要另生枝节。督导和保护学生是先生的天职，既然我是周云追的老师，理当由我来上书，你们这里的人都不要轻举妄动，安心留在监内读书。”

　　“夫子……”众生员看着戴帆，俱是有所触动：平日里，他在课堂上口吐莲花，文采飞扬；生活中关心学生，经常资助贫苦的学子；在最危难的时候，他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戴帆走了。

　　下一节是律学课，众人怀着沉重的心情打开课本，听吕力宗博士在上面讲《律吕》，内心难以平静。

　　从那天起，一连数日，皆无戴帆的消息，他教授的文论课由博士魏明暂时代替。

　　后有传闻过来，说戴帆上呈奏本，为冒替的监生周云追求情，被带去了诏狱。

　　消息过来，更是人心惶惶。

　　****

　　季夏的日落时分，一连数声洪亮的钟声从宫城钟楼上朝无边的朦胧夜色荡漾开去。

　　万寿宫的观景湖里撒满了夕阳，宫人们新点上的灯笼从环湖的小径一直绵延道宫墙走廊，进入万寿宫精舍。

　　大殿里正中的铜炉里烧着刚刚朱砂墨挥就的青词，皇帝坐在明黄的艾草蒲团上，闭目修炼。他严格按照玄门的法门参禅修道，这是他每日的功课。

　　等又过了半个时辰，夜幕彻底降临，大殿外的走廊亮满了灯火，功课时间也到了。

　　这时候皇帝睁开了眼睛，舒展了一下坐麻的经络，大殿上有两个人正在等着他。

　　一个是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兼太子太师晏耧，一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马监首揆杨望。

　　杨望躬身垂体快步过来，端上一个覆锦托盘道：“皇上，这是审问国子监学官的供状。”

　　皇帝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哦，是最近国子监里闹的□□吧，怎么说。上书的有多少人，还有多少同党？背后什么人主使？”他接过宫女手里的帕子擦了一下手，目光看向晏阁老。

　　杨望对道：“此事系一名叫做戴帆的学官所为，他的上司乃掌故博士程沣，两人师徒关系，其中或有勾结串联，奴婢已经让严邦奇下去彻查。”

　　这位白面高瘦，眉目疏疏的秉笔太监停顿了一下，似乎有意在让出插话的空间。

　　只听晏阁老接话道：“禀皇上，区能容留朝廷钦犯冒替在监内读书长达两年之久，此事非一个六品的学官可以独立办成，老臣以为，凡经过手的人员一概要严查严办！”

　　皇帝点点头，回身走向精舍北墙下的铺着波斯绒毯的木榻，宫女们掀开帘子，他倚靠进去。“嗯，祭酒郭裕知不知情？”

　　晏阁老奏对道：“回皇上，他有一封上书，内陈自己失职疏于管理，表示对国子监内的事情一概不知。”

　　“杨望，你怎么看。”

　　杨公公沉吟，他知道如今的这位天子，极少发表心中所想，但却喜欢以此考验身边人，此刻他不说不代表他心中没有看法，自己须得小心应对。

　　于是他对道：“正如郭祭酒所说，他年事已高，近年来又专注于教授皇子们功课，国子监内短时间发生的事，一时间难以顾及到。”

　　皇帝枯瘦干冷的脸上一如平静，杨望小心地窥察着，继续道：“不过，那叫戴帆的学官实在可恶，从太~祖皇帝开始就严厉整饬学风，端不容许这等事端发生，那些在国子监内贴没头帖子的，写壁报的闹学#潮的官员和生员，没有一个不被重办。戴帆他有前车之鉴，还敢如此大胆妄为，无非是眼看官场不顺，便仗着在读书人心中的一点威望借机闹事，想要沽名博直。”

　　他说完，暗中和晏首辅交换了一下视线。

　　两个人遥遥呼应，交替拱火,正准备将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目标推入死地。

　　晏耧也进奏道：“臣以为此事发生在国子监，若不严办，一旦开了风气之先，为将来的官吏士人效仿，将来会有更多忤逆之人自以为可以恣意挑战天子权威，继续这等大逆不道举动。”

　　皇帝的动作僵住了，双眉一紧，果然龙颜大怒：“可恨！”

　　杨望心里暗暗高兴——当年那个御史周冰就是个搅屎棍，也没少往上面递弹劾御马监徇私枉法构陷官员的奏本，内阁上下的大员，司礼监的中官们个个都被他批得体无完肤。他下诏狱自然是因为树敌多了，大将军仇良正就是头一个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晏耧这只老狐狸沽名钓誉，分明也想看他死，但就是逡巡盘桓耍花腔不肯担责，最后还是自己等不及出手，推了一把，签发逮捕周冰入诏狱的文书，把他送上了一条死路。

　　现在，可算是不同往昔了。晏相他知道自己甩不脱这件事，一旦让周家反扑的野火燃起一点火星，这件事便有可能被他在内阁和朝中的政敌们利用，所以这一次，他下手尤其果断。

　　杨望想着便有了底，躬身道：“皇上息怒，这些阴鸷蝼蚁，不值得您为他们动气。奴婢这就命严邦奇他们下去彻查此事，一旦有了清楚的结果，即呈报御前。”

　　皇帝余怒未消地说：“着司礼监传旨，大理寺和刑部协办——学官的处理要让各部都知道结果，尤其是国子监！”

　　这件案子，必须既要得到皇帝想要的结果，有能一套严格清晰的司法逻辑公之于众，让从今往后世世代代的士子读书人，都再也不敢冒犯天颜。

　　“奴婢遵旨，”杨望心中暗喜，这下子戴帆也要遭罪了，他可不会对那些成天抨击他的学官们留情，他顿了下，又问，“皇上，那周冰之子冒替入监，犯下欺君之罪，是否也要一并办了？”

　　他说罢，一旁的晏耧神情开始微变。

　　杨望今日觉得事情很顺利，想办的事情都办成了，想整的人也都安排上了，便开始夹带私货。戴帆等自命清高沽名钓誉，平日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学官们固然可恨，但是周家子孙和背后暗助他们的人才是心腹大患。

　　他满怀希冀地看着皇帝，满以为会得到一个斩草除根的答案。

　　卧床那边是良久的沉寂，久得杨望都以为，皇帝靠在扶手上睡着了。

　　突然间传来皇帝的问话：“周冰的儿子多大了？”

　　“回皇上，今年二十三。”现在只要一声首肯，杨望就能把二十三这个数字变成周云追的终年。

　　皇帝回忆道：“朕记得月初的时候视学，这个人的文章写得很好。“

　　杨望愣了一下，附和道：“如今的学子拿着朝廷的资助，写着道德文章，却不思办与君分忧的事，辜负一片圣意，实在狼心狗肺，枉读了圣贤之书。”

　　“清风明月，道德文章……唉！”皇帝发出一声长叹，他双目微阖，除开明黄的龙袍，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名垂暮老人，“先放着，关一关，挫挫他的锐气，如今的读书人，朕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朕很累，你们都下去。”

　　杨望彻底愣在原地。

　　皇帝不杀周云追？怎么可能。

　　戴帆只是为周云追上书，都得到了一句要严办，现在正主竟然要被暂缓处置，简直把摩拳擦掌准备痛打落水狗的杨公公弄懵了。

　　但他不敢多作停留，短暂的发愣之后，杨望跟在晏相后面退出万寿宫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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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先以杨公公懵逼失望的小眼神来作为本章的结尾~
算算时间方同学他们是不是也已经在国子监读了一年半了，求学生涯过半咯，但其实方同学离开国子监的时间马上快到了，之后就是实习生涯在招手咯：其实在那个时候国子监也有实习生，不过叫做“吏事生”或者“历事监生”，但比起今天的实习来却是很苦的，有兴趣的可以看下马伯庸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一书“黄册库的前世今生”那一章，通俗有趣。ps：这个作者就是写长安十二时辰的那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