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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一探映春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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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
第二天傍晚,太阳还没下山,西珠市口的茶楼和妓馆纷纷都挂上了红灯笼,映得街道巷子霞光万道。
这里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八大胡同所在地,多得的是前来打茶围和叫条子的官人海客。出来揽客的鸨儿姐儿,甚至还有白皮的小相公们,都站在街道茶楼门楼的口子上,满面堆笑地揽人。
“大官人进来坐坐,我们这里的大姑娘都是秦淮来的,能弹会唱,一个比一个软咧。”
穿红裳的鸨儿挥动着绣花小手帕。
唰啦一声,褶扇收起来了,扇子后面的青衫客,面如冠玉,目含秋水,好俊俏富贵的一个年轻相公。
鸨儿看得呆了一呆,笑容比先前更为热情:“相公,进来坐坐吧,里边什么都有,我们映春楼的戏班和姑娘,个个都是顶尖的,您看过就知道!您来品品!”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客人的行头,眼光精准地钉在那颗扇坠上——和田玉,水色通透,一瞧就是贵东西,放在当铺里起码也要换个几十两。
穿着衣品,容貌气度,拿捏起来都像个富贵王孙的家的公子哥儿,还是品位格调尤其高端的那种,鸨儿凭经验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外加殷勤伺候。
止雨笑着摘下了扇坠:“妈妈,我天生好静,不喜欢人多,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打茶围,作陪的人不须多,一位就够。”
清透澄净的玉石,用上等的工艺打磨成寿星葫芦的样,托在手板心里温润沉甸,鸨儿一把捏住,感觉捏住了一座灿烂无比的金矿。
她一下子挽住客人的臂弯,一边招呼着姑娘们上来排队,一边扯着嗓子,破音大喊:
“快——给这位官人来个二楼雅间儿!上茶、酒菜、姑娘!”
二楼半开放的雅间里,止雨跟姐儿并排地坐着,朝北的栏窗打开,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对面正中戏台上的花旦,捏着水袖掐着兰花手,咿咿呀呀地唱“最是流光把人抛”。
姐儿紫嫣一边剥葡萄,把脸靠在方止雨肩上,一边侧着头看她写字。
“你也识字吗?”方止雨抬起头来望她,一双眼睛弯若新月。
紫嫣道:“奴家愚笨,大字不识一个。不过奴家会唱一些小曲儿。”
映春楼一众争奇斗艳的姐儿里,紫嫣算不上拔尖的那类,歌舞也不出挑,她不知道为何这位俊俏的公子会在一众姐妹里唯独挑中了自己,尚有些庆幸得意的感觉。
“我教你认,这两个字是你的名字,万紫千红的紫,嫣然一笑的嫣,连起来便是紫嫣。”
紫嫣放下水果,把手擦干净了,拿起来看了一遍,说道:“官人好风雅,旁人没得您这般斯文有礼的,字也好看。”
方止雨又换了一张纸,写下“锦绣花丛”四个字。
紫嫣偎着她一脸可爱娇俏地问:“官人这四个写的又是什么?”
“锦绣花丛,”方止雨指着那个“锦”字,仿佛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一般自然,“你们楼里有名字带‘锦’的姑娘吗?”
“有,”紫嫣不假思索道,“可是她现在不出来接客了。”
“哦?为什么呢。”
“不知道,听说好像是不做了。”
“有人给她赎身了吗?”
“官人,”紫嫣挺起身,笑着转了一下眼珠,“您是来打听锦儿姐姐的吧?”
“话赶话到这了,随便问问。”止雨很自然地拿出一支金钗,插在紫嫣的鬓间,又拿着铜壶反光的盖子,当镜子来照,帮她整理了一下鬓发,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用盖子压住。“这个是给你们妈妈的,好有个交代。”
照惯例,客人赠送的东西都要经过鸨母的手重新分配,妓女只能拿到小头,但如果给得多,姐儿能留下一些。
止雨都分配好了,大头的银票是给鸨母的,金簪就戴在紫嫣头上。
紫嫣脸蛋微醺地笑出声:“您真会哄人,相公!原本妈妈不让讲的,奴家瞧您是个体己人,就私底下同您说吧,”她压低声音道,“锦儿姐姐前几天出了点事,东家不让她出来接客了,把她送走了。”
“送到哪里去了?”
紫嫣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相公,您不是个普通人吧?”
止雨垂了下眼睛,淡然自若地说:“活人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还有什么普通特出的。”
紫嫣笑道:“奴家也不问您是什么人了。我同您说了,您要找就自个去找,找到了是相公的本事,万不可对人讲出自奴口。咱们东家在南城有一家宅子,来往的都是人牙和卖家,一般楼里的姑娘被打发出去,都会在那里先呆上一阵,再倒手卖到其他地方。”
“相公,咱们这一行的本就前途飘零,说不定倒手就卖隔壁了;只盘您在别的地方看见奴家,可别忘了我紫嫣。”
“不会忘的,紫嫣嘛,多谢。”
止雨又点了一堆酒水,题了首小令送给紫嫣,才从映春楼里出来,一下子线索又变得复杂了:叫锦儿的姑娘被送走了可见映春楼的老板也觉得这件事情牵扯大,不想招祸。
她抬起头,灯笼的红光照在脸上,身边人来人往,天上挂着星辰。
现在夜里已经不方便过去,得明日一早再作计议,这件事要不要先知会晏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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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止雨便差了府里两个家丁出面,赶去紫嫣所说的宅子。
奈何那大院里有几个凶悍的婆子把门,见了生人面孔,十分警惕,道:“我们这里是正经人家,大相公找错门儿了。”说着便要赶人。
趁着家丁和婆子们推搡之际,止雨一直在旁隔着一道院栅观察,见几个女子在院里打水洗衣,她高叫了一声:“锦儿!”
有圆脸女子愕然抬起头,对上止雨视线,手里还提着吊桶。
止雨快步到她跟前,低声道:“一位姓晏的相公叫我来带你走,你是锦儿吗?”
锦儿闻言,下意识地回头往大院里瞧。
锦儿急切道:“相公你快走吧,他们手里有刀。”
话音未落,有两个大汉提着木棍和柴刀从东屋里出来,见锦儿和生人站在一起,凶神恶煞便要追来砍人,止雨一手一个掀翻在地,抓着锦儿往外跑。
“抓他们!”院子里一下乱了。
好家伙,这个看似不大的院落,瞬间打开七八扇门,冲出来十几条大汉,疯狗般在后面追。
止雨指挥两个家丁:“牵马来!”拉着锦儿跳上了马。
一路逃到宣武门附近,眼看前面有官兵了,那几条大汉在街上踌躇,远远盯着,不敢再追来,脸上俱是紧张惶恐的神色。
这些人许是做些非法勾当怕被报官,很快又在街道上散了。
止雨身上有侯府的腰牌,拉着锦儿顺利从宣武门入了内城。
她想带锦儿去个安静的地方详细问,可是迎面来了张熟面孔,是周云追。
周云追原本是趁着放假,去护国寺替那边的怀海大师抄译经文,既可以赚一点生活资费,和尚的藏书多,又可以蹭点书看。这时候他回来途中,在宣武门大街上遇到了方止雨。
他本来想打个招呼,但突然间方止雨跟一个年轻女人在大街上公然手拉着手,明显愣了下。
这种情况要不要主动表示认出来了?莫名有些尴尬。
他刚把招呼从喉咙里咽下,打算装作没看见走过去,不料方止雨叫了他一声:“周兄!”
周云追没想到他这么奔放坦荡,只好停步道:“友三。”假装没看见他拉着女人。
“我有事儿正好找你商量,你得空吗?”
止雨在茶楼包了个私密的雅间,向锦儿询问来龙去脉。
锦儿道,她原本姓林,金陵人士,很小便被卖了,当做扬州瘦马培养调教成歌妓,在金淮河上画船上卖艺。后来辗转被卖到京城映春楼,前些日,有位姓晏的公子找上她,一掷千金要替她赎身,只是当日鸨母见有肥羊可宰,坐地起价,赎金翻了一倍之多。那公子便约好三日后再来。
她本来以为是玩笑话,不料那公子并未食言,三天后如约而至。
“本来奴要赎身了,说好三天内不接客,但却有一名熟客到店,那位客人硬要点奴作陪,吵闹之间,公子到了,一见面便同他大打出手。”
止雨问:“那位客人是不是姓韩?”
“他说他姓赵,”锦儿道,不过来店里的不少客人,都是瞒着家里出来,用假名的颇多,我们也不会问。总之那天晏公子和他大闹起来,一拳把他从楼上掼下去了,还惊动了官差。这件事情以后,姜妈妈便不许我再待在楼里,才送到南城的院子关起来。相公,晏公子他怎么样了?”
止雨和周云追对视一眼——这挨揍的人一定是韩助教了!
“这样事情便理通顺了,”止雨跟周云追分析道,“锦儿是林妈妈的孙女,晏棠本来找到她要帮她赎身,但是那天去晚了,到的时候发现韩助教来狎妓,点的是锦儿,所以和他冲突。”
周云追道:“晏棠他为何不将事情说明。”
止雨:“他人虽狂妄放肆,但是家规却很严,想必是怕给林姑娘招祸。”
晏棠不肯说出来,一是因为倘若父亲知道他跟妓女有往来,必然不会放过此女。
其二也是当初林妈妈就是得不到母亲的救助,间接困窘过世,还有后面锦儿被卖的一系列悲剧,现在他也不会相信母亲肯出手帮他。
锦儿被卖的时候年岁还小,完全不记得这些,听止雨二人说起林妈妈和晏棠的往事,恍然大悟,明白世上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已经去世,这才真正伤心起来,抽泣道:
“倘若真是如二位相公说的这样,晏公子未免也太冤枉。奴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是姜妈妈说如果奴露面,便会给公子招来大祸,奴本来就是一届贱役,不怕他们糟践,只怕在外面说错了话,玷污公子声名。”
止雨问她:“当时他们妓馆里争吵,人应该会有看到才对。”
锦儿道:“我们在包间里,所以只怕即使看到了,也说不清楚。”
方止雨一想到韩助教那天明明是自己玩忽职守跑去狎妓,居然能倒打一耙,把事情说成是去抓学生狎妓,全部推在晏棠身上,掩盖掉自己,就气不打一出来。
止雨:“这下可坏了,信韩助教的肯定比信晏棠的多。”毕竟韩助教在国子监没有什么坏记录,晏棠的黑历史却数不胜数。
锦儿想了一下道:“可是你们说的那个学官,来映春楼也非头一次,好几个姐妹都认得他,也知道我要赎身的事,倘若能够找到我的两个姐妹,不知道对公子有没有帮助。”
周云追:“既然我们找到了林姑娘,她便是最关键的人证,带着她上公堂辩白,此案不就可以了结。”
止雨否决道:“晏棠之所以不肯说出来,就是想要保护锦儿,不让家人和官差知道她的身份,这么一来可能不是他所想要。二来如果上了公堂,单凭锦儿一面之词,很可能被认为串供,加上外面议论她和晏棠的关系,只怕不容易说清。”
她想,晏棠一定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放弃了辩白,选择保护林锦儿。
周云追点点头。
止雨:“我们须多找几个人证才行。人证一多,事情才容易翻转过来。”
中午,止雨三人在茶楼吃饭,止雨派了两个家丁去妓馆打听消息。
很快有消息回报说,映春楼那边突然摘下了招牌封门,说是准备结业,要把店面盘出去,连盘点子的告示都贴了。
这么快?止雨惊了一下。早上才从南城大院里救出锦儿,下午妓馆便要关张,两者多半有甚么关联。
必是妓馆的人收到了风声,心里害怕,所以先关了门。
有点止雨还没想透:虽说店里出了这样的事情麻烦,但也不至于关张——歇业两天避风头就好了,哪家的秦楼楚馆里一年到头都是太平的?
偏偏要把店子盘出去。
这幕后的东家就好像是明着跟晏棠作对似的:他们把人都散伙,妓女一发卖,之后很难找人证帮助晏棠了。
周云追和止雨到了一出去,他询问锦儿妓馆背后的东家是谁。
锦儿:“奴只听说东家是一个叫九爷的人。姐妹们很少见到他在店里露面,平时都是姜妈妈在打点。有次九爷来店里,奴在二楼看到一眼背面,正脸没看清楚。”
周云追看止雨一直没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想再探探映春楼,可是先头我去过,都认得我,我不能再去了。”
突然间,方止雨眼神变得很奇怪,上下打量着周云追,眼波流转地往他身上打量,一股子让人打哆嗦的暧昧。
周云追警觉地往后靠:“怎么。”
“云追,你有没有逛过……”
“不行。”周云追严词拒绝,先一步堵住她的口。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预告:三傻大闹映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