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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雷雨中的三击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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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晏棠居然就站在背后!
方止雨和黄登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风已经刮起来了,湖边的芦苇,湖上的荷叶,都在掀起滔滔大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止雨的心情一下子乱起来。
黄登的脸色更是无比惨白,他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嫌犯,一缕被打入地狱的幽魂。
他向后退了两步,无意识地拽住方止雨的衣袖,就像抓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气若游丝地:“怎么办……救救我。”
那种绝望的眼神和口气,让方止雨觉得他马上就要从这里跳下湖去。她也反抓住黄登的袖子。
晏棠笑得犹如一朵午夜怒放的毒花:“他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你怎么办,都死定了。”
他的样子简直得意得要起飞了,衣摆似蝴蝶般打了个旋,轻盈地转身便走。
方止雨松开黄登,追上两步:“晏棠你去哪?”
“绳愆厅啊,刚好揭穿这个家伙的……羊皮。”
晏棠双手插兜回过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羊角风,有意思,哈哈哈。
他的眼神就像一千根尖锐的针,黄登在他的讽刺注视下抖得泣不成声,整个人都佝偻成了瘦小的一团,像他那庄稼地里出来的父亲一样,自卑又局促。
晏棠大笑转头。
“等等!”
方止雨追上去,跟在他身边,竭尽全力地搜索友善点的词汇套近乎:“晏棠,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黄登栽赃你,是他不对……当然我也误解了你,我也不对,我想向你道歉,是我错……”
“所以啊,我现在就要去纠正这错误,”晏棠打断,露出嘲讽的笑容,方“友三,你不是最喜欢当正义使者了吗,最喜欢打抱不平了嘛,不如现在你来帮我主持下正义,是我亲自去告发此事,还是你这个正义使者去替我代言?”
方止雨捡着好话说:“晏棠,我真错了,我错得厉害,我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你,我向你道歉,我……”
晏棠似乎爽极了,哈哈大笑说:“哦哦好稀罕啊,道歉又不要钱又不要命的啊。”
他笑完,脸一收,瞬间又变回冷若冰霜,双手插兜往前走,速度还更快了。
止雨很急,而且毫无办法,忽然看见后面踉跄追上来的黄登,于心不忍又心念一动,再次跟上晏棠,稍微带了点动作地去轻轻拽他,试图让他慢一点:
“对,黄登有错,大错特错,但是他错不至死,而且你也打伤过他的腿,让他吃足了苦头,这口气也可以顺点了对不对。以后有什么跟他讨回的法子可以慢慢想,倘若现在去绳愆厅,会毁掉他一生,你不是那么急着要一棍子打死他吧?”
晏棠置若罔闻,脚下大步流星,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不知道他在享受什么。
止雨不屈不挠地追着他:“黄登的父母亲为了让他能够继续求学,卖掉了祖宅,全家都在西市做苦力,他妹妹也被卖去了映春楼;黄登的妹妹才六岁,如果没有人搭救的话……晏棠,黄登是委屈了你,可他的家人,他的妹妹并没有得罪你,你能不能稍微网开一面,给其他人一条活路?你就当做一件好事,老天爷看得见,你家人也会有福报的,晏棠,晏棠!”
晏棠驻步,凤目流转,冷笑对视方止雨。
“第一,我晏棠不知道什么叫委屈,我只是觉得有趣:大明律都规定他做不了官,你凭什么认为他有资格继续在这里呆着?第二,对不起,我不该打伤他,所以我们扯平,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方友三,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是天真得可以啊!他们全家做升官发财鸡犬升天的白日梦,他自己卖自己女儿,关老子屁事?六岁进妓院很可怜吗?哦,映春楼是吧,那我哪天抽空去光顾下,帮衬你妹生意好了,嘻嘻嘻嘻!”
他嬉皮笑脸的神情里,透着一股无可挽救的冷酷。
亦步亦趋追在后面的黄登听到这句话,爆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哭。
“晏棠!”方止雨拦在他跟前,忍无可忍,星目中火星爆闪。
“怎么,还想打一仗吗,”晏棠想看到的就是这个,对方越气急败坏,他的笑就越温柔耐心,“老子怕你啊。”说得轻声细语,很是衣冠禽兽。
针锋相对的双方,视线在空中相交,犹如电光火石的一击。
止雨知道他故意激怒自己,强硬捺住自己的情绪:“好,你倒底怎么样才可以放过他,你开个条件,此事是不是还能有转圜的余地,还可不可以商量!我在这里劝阻你,一是不想我的同学死,二是我觉得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不然那天在绳愆厅你不会让淑妃娘娘息事宁人……”
当说到“良知”二字的时候,晏棠撇着唇角,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打断了她。
这更让止雨觉得,他对外界的感知并非那么麻木不仁,她带着感情地说:“那件事让我觉得,你也是可以感同身受的,但是现在你如果非要逼死他,如果你觉得这样弄死了一家人以后,你还能吃的下饭睡得着觉晚上不做噩梦照样过太平日子的话,你去!!”
她语气激动,指着绳愆厅的方向。
天空忽然响起一道惊雷。
方止雨激动地和晏棠互相怒视。
与此同时,暴雨降落。
铺天盖地的雨水笼罩了万物,马球场边的梧桐叶子被雨水打得哗哗作响。
方止雨纹丝不动地站着,只是朝着晏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在对峙双方的脚下,是跪倒在泥浆里哭得不成人形的黄登,漫天的雨水浇透了三个人。
雨声噼里啪啦,不知过了很久,晏棠开口了:
“你不就是想让我饶了这狗才吗?可以,你做我一个月的奴才,老子就放了他。”
他把双手从兜里掏出来抱在胸口,阴柔妖媚的脸上,充满了邪恶叵测的冷笑。
方止雨不由一窒。
***
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道理她都懂。有时候明明很想明哲保身,但是有的事情横在眼前,不做良心上过意不去。
可是真去做了,又后怕加懊悔。
方止雨就是这么矛盾。
说倒底黄登也有很大错,要把他的招来的灾祸转移到自己头上,方止雨实在很不想。
而且跟他也算不上有交情,没必要替人扛雷。
还有晏棠这家伙,处理仇人的手段实在太残忍歹毒,漫说一个月,一天都能被折腾死……
由此种种,方止雨都觉得,现在抽身而退还来得及。
明明是这么的有气势地和晏棠这个大魔头对峙着的方止雨,内心却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晏棠用手背擦了下脸颊上的雨水,道:“怎么,慷他人之慨要我宽容大度的时候,你不是振振有词吗?现在要你帮你的同学一个小忙,你不敢了?”
他现在才是真正的由里到外的从容得意,占着绝对上风。
方止雨很想退,可是回头看看黄登,想着如果他被逐出国子监的后果……
可能比自己被晏棠羞辱一个月悲惨得多。
方止雨轻轻咬了咬嘴唇,艰涩开口: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哼哼,你说。”还是冷笑。
“第一我不帮你做伤害别人的事情,这个别人也包括我自己。”
“第二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第三,说话要算话,你答应以后,黄登这件事此后你不再追究,如若反悔,就让天上的这道雷把你劈了,敢不敢赌咒发誓?”
唯独说到第三条的时候,晏棠嘴角抽搐一下,冷着脸道:“哼。”好似默许。
止雨赶紧道:“那我们对着天击掌为誓,如有违背,就天诛地灭!五雷轰顶!”
晏棠冷冷:“老子怕你啊。”
双方在雨中击掌立约,各自都很用力,大有一股要拍死对方的架势。
止雨三掌打完,拿回来一看,手板心都通红了,火辣辣的疼。
回到号舍,都快熄灯了,周云追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脚下一滩水渍。他看见止雨回来便搁笔问道:“你去哪里了?今天没有温书吗?”
止雨摇摇头:“累了,明天再看。”
周云追一整晚都没见舍友回来,还撑伞去号舍和教室找过一圈,见她疲惫又缄默的样子,也不再追问,赶紧烧了炉热水,让止雨梳洗休息。
半夜里雨水渐止,号舍外的沟渠边上蛙声阵阵,屋里静悄悄的。
止雨躺在床上,突然说:“云追,你有没有想过毕业以后要做什么?”
周云追那边没有声音,虽然他也还没睡。
这个问题很大,他一时也不晓得怎样回答。
“应该会先参加科举考试吧。后面将如何,要看朝廷安排了,”黑暗中他轻轻抿了抿嘴唇,自嘲道,“万一什么都没考上,现在想这些岂不多余。”
“那考上了呢,会去做官吗。”
“应该会吧。”
读书人,本来就应以天下为己任。
方止雨翻了个身,枕着胳膊,面朝向他:“我想当官,当个很大的官。”
周云追友善的轻笑:“那你可要在学业上多用下点功夫。”
“嗯,现在还不够。”
方止雨想起今日的情形,想起黄登是如何屈辱地跪在晏棠面前祈求那一点点的宽恕。
晏棠无品无爵,只因为有了个做宰辅的父亲,就注定一生都凌驾超然于千千万万黄登这样的学子身上。就注定,他可以对方止雨这样的富贵闲人颐指气使,鼻息俯之。
——均平天下不过是个幻梦,国家只要赋予个人一点点的权力,就会有被无限滥用的可能。
唯有亲自掌握强权,才不为强权所辱。
才能维护像蝼蚁生命那样,小小的尊严。
方止雨闭上眼睛,又翻了个身。
窗外,芭蕉叶被压低了一下,一粒雨水顺着叶脉滑落下来,滚到一片更为低处的蕉叶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国子监三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