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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番外八 愿景 ...

  •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上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消息传来的时候,张良还在新郑,是夜在院中坐了半宿,听到叶影喊他名字才入屋。

      张良假意身体不适需延长假期的请求传回长安,刘邦批准后还修书一封快马送到张良手里,书信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内容,不过在那洋洋洒洒的字迹里,张良看出了刘邦的暴躁。

      ——这是一道危险的信号,不得不使他格外小心。

      借着生病的由头,张良带着叶影秘密去了一趟淮阴侯府。

      叶影看着满天雪花,在门外为两人守着,谁也不知道里面二人到底谈了什么。

      高墙外的打更声又过一巡,张良抿着唇从韩信屋里出来。

      叶影快步向他跑去,张良敛了敛气息,抓住她冰凉的手,笑容有些勉强。

      “他不愿意放弃——我们可以回去了。”

      两人又过了月余才从新郑缓缓回长安,张良经过颜路那儿,带回了一些药。

      药性很强,服了几剂便开始显现效果,刘邦带着御医来也丝毫觉察不出什么,只探得脉息微弱,有积劳成疾迹象。

      刘邦骂骂咧咧,在榻前捧起张良的手,热泪涟涟,“子房,是我对不起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实在是太辛苦你了。”

      张良一时略微动容,脑海划过韩信的面容来,那股子动容转瞬变成复杂的心绪。

      孱弱地咳了数声,张良看向刘邦的眼神有几分歉意,“陛下,请原谅臣,今后恐怕再难长侍左右。”

      真心,假意,他自己也说不清哪个更多。

      “子房,你给我好好养着,别走在我前头。”

      胸中涌起难言的酸涩,张良没把手抽回来,“陛下……”

      庭院枝头落满积雪,一坨坨凝在古怪的形状,刘邦离去,脚步比来时重了些,积雪应声落下,纷纷扬扬,掩埋了去时的足印,连来时的痕迹也一并抹去。

      张良起身凝望深深庭院,又望向紧闭的大门,久久没有移动。

      “影影。”身后传来声响,张良没有回头,“良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叶影把颜路配制的另一剂药送到他手里,和他并肩而立,“后悔装病骗刘邦了吗?”

      张良摇了摇头,把药喝下。这剂药能中和之前那服药的药性,不至于真的伤到身体底子。

      “不这样做,也许有一天,良和陛下的关系会变得像淮阴侯和陛下的关系一样。”

      “你和韩信不一样。”

      “有时候,君臣之间没什么不一样。”他们曾经是朋友,也是战友,但在此之上,他们的关系是君臣。

      叶影虽然不能深切体会他对于刘邦的复杂情感,但她明白张良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他拂去肩头灰尘,叶影拉住他的手,“没关系,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我在这。”

      ……………………………………………………

      装病,少出门,少上朝,少应酬,并不代表一切可以不再理会,有些事容不得张良不去理会。

      宫里的药物不断送来,有刘邦的,也有吕后的。张良偶尔会在吕后的长乐宫驻足,给些建议,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存在感,顺道旁敲侧击一下宫中对于韩信的看法,试图为他周旋。

      尽管他心中清楚,源头在于韩信,但他仍想做一些事情来改变局面。

      也许有时候,他也是愚笨之人。

      公务渐少,张良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叶影和颜路一家子身上,叶析酒楼生意日渐兴隆,他也帮着叶影看账本打理酒楼,从中找出不少乐趣来。

      酒楼的美女老板娘打趣,“哟,咱们叶夫君来了。”

      张良不以为忤,微笑道:“妇唱夫随,能当叶夫君是良的荣幸。”

      酒楼的事张良很快上手,很快,他又不满足于此,另寻其他乐趣。

      看着府里新辟出来的茶室,各色各样的储茶罐比比皆是,叶影没控制住吐槽:“张良先生,你的茶叶够绕长安一圈了吧?”

      张良难得难为情地低了低头,“良下个月买少些。”

      叶影翻了个白眼,“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

      大概是被戳穿了“恼羞成怒”,张良摆摆长袖闲庭信步走出茶室。

      叶影仰天无语:这人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回去了。

      吕后为了易太子一事找张良入宫,张良没推辞,这段时间借着吕后打点韩信的事,长安一时无事。

      叶影整个下午忙着别的事,没看见张良,临到晚饭也不见人影,找来管家一问,才知道张良出宫后,淮阴侯府的人下了请柬,邀请他过府一叙。

      她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有些不妥,张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参加过宴席,自从上次和韩信不欢而散后,也很久没和他有明面上的往来,这次忽然应邀,大概长安的局势很快就会有变化。

      秉持着对张良的高度信任,既然他没特意派人来跟她说宴席这回事,想来不会有危险,于是叶影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日色下沉,月色爬上,叶影停了笔吃过夜宵,张良还没回来。

      管家领着淮阴侯府的人匆匆进来,声言张良在宴席上喝醉了,让叶影过去接他。

      管家没能掩住脸上的震惊,“大人从来没喝醉过。”

      叶影沉吟了会,揽了件张良惯常穿的大氅,喊府里的人准备辆六畜车辇跟她出门。

      在她的印象中,烂醉如泥的张良是不存在的。如果某日有人跟她说张良醉了,那她一定会觉得地陷了一块。至于是哪一块,她隐隐能猜得出来。

      淮阴侯府宴会请的都是些熟人,扫了一眼在场的宾客,叶影穿过助兴的舞姬,来到张良身边。

      张良单手支着额头,浓郁的酒香混着身上的茶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叶影就不明白了,这人都醉成这样子了,深衣下摆一片深一片浅的水渍,束发的紫带也歪了几分,怎么还那么好看,万事万物都是寻常的眼勾得轻媚。

      韩信走过来,嘴角弥漫着意味不明的笑,“子房喝醉了,一定要你来接。”

      叶影的目光从角落里那十来坛陈年老酿移到韩信脸上,神色逐渐阴沉,“你让他喝的?”

      韩信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没拒绝。”

      双臂一揽,拥了两个美貌舞姬入怀,“我说送两个漂亮女人给他,他不肯要,这不,以酒代谢。”

      叶影挑了挑眉,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他身体不好,你不该让他饮这么多酒。”

      满场热闹忽然鸦雀无声,在场之人面面相觑。

      韩信乍然一愣,挥退后面涌上来的护卫,摸着脸颊上肿起来的地方,“夫人这手劲还挺大的。”

      叶影没理会他,转而扶住张良的肩,把大氅披在他身上,“冷吗?”

      直觉认出是谁,张良靠在她身上,呼出一口气。平日在外人面前张良断不会与她如此这样亲近,叶影更是落实心中猜测,向在场诸位告辞。

      被她这么一闹,宴席有些冷场,韩信把玩着酒盏,招呼着大家继续玩乐,诸人才又拾起兴致开怀畅饮。

      张良脚步不稳,叶影在淮阴侯府门口耽误了点时间,韩信不一会儿跟过来,手里仍握着酒盏,两个黑眼圈像极了无星无月的苍穹。

      叶影低声道歉。

      韩信同样压低声音,“子房说,只要告诉你他喝醉了,你就明白他心中所想,看来果真如此。他替我扛不住的,也劝不动我,这巴掌算我赔他的。”

      说罢他一饮而尽,喃喃道:“无论将来如何,你我皆不会相怨。”

      没有过多送别,他一脚踏入淮阴侯府,继续饮酒高歌。

      张良的手臂颤了颤,由着叶影扶他进入车辇。叶影拂开他额角垂落的碎发,“刚才会不会打得太重?”

      张良没睁开眼睛,嗓音低迷如幽潭,“影影做得很好,良也……早就想这样做。”

      如果能打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车辇中准备了些许清水,叶影沾湿帕子擦他的脸,问他:“好些了吗?”

      没有完全醉过去,但那么多酒也不是喝假的。

      张良缓缓移动上身,头靠在叶影肩窝上,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脖颈间,“过一会就好。”

      叶影扶稳了他的头部,“你先睡一会,到家了我再叫你。”

      车辇缓行在长安的街道上,车外声息渐起又渐消。车夫陡然一个趔趄,连带着车内一齐抖动,张良惊醒,掀开车帘,窥得车外一角璀璨灯火。

      如若秋水的眸子沉下来,出声让车辇停住,张良起身,与叶影脚印一深一浅没入流光溢彩的灯会中。

      天下初定,百姓休养生息,再无宵禁的长安夜晚,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在风中飘舞的彩纱,在风中摇曳的灯笼,映在每个行人脸上,似乎都有一种明亮的满足与愉悦。

      不知何时,张良撑着阑干站直,环视左右的热闹,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样已足够了。”

      叶影拉住他宽大的袖子,注视着他,让他看到她眼里的暖,“你想看到的那一天已经来了。”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破坏它,任何人。”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平淡温和,但叶影知道,那里面包含了多少决心。

      颍川侯利几、赵相陈豨、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黥布,今夜在场的这些人,史书上都会记载他们作乱的罪名。功劳几许,罪过几许,任凭后人说罢。

      毕竟喝了许多酒,张良走了一段,渐渐体力不支,卧倒在无人的草地上,灰暗的夜空倒映在眼里。

      “张良!?”她不由担心,小手移入他温暖的手心。

      钻心的凉触到皮肤,张良也打了个冷颤,酒意退散,把她双手揣进袖里,大氅盖在她身上。

      “怎么会这么凉?”

      “是吗?”叶影举起手蹭了蹭脸,的确凉得可怕。

      张良手上加了点力,叶影上半身栽倒在他怀里,手臂绕过头发一按,脸蛋贴着他的胸膛。心跳是不同寻常的频率,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叶影手臂缠上他的脖子,呼吸绵长。

      “张良,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的话,我会很开心。”

      这是第一次与他谈论生死之事,她想,错过了今天这个机会,可能永远不会再提。

      大多数时候,她都不会去想自己死后的事情。只修今生,不问来世,于她而言,张良在她活着的时候爱她,对她好已经足够,无所谓多想她死后张良是否另娶他人亦或是用余生怀念她。

      她知道张良心里装着她,她心里也装着张良,如果是张良走在她前面,她也做不到殉情这种事。她会努力活着,在这个她始终未曾真正喜欢的世界上——毕竟,人只有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头顶上方的气息变得浑浊不安,他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为什么?”

      “你知道,我这个人挺自私的,更爱自己多一点。相比于死亡,留下的人也许会更痛苦,我不太愿意受这些苦了,只能让你受着。”

      “呃。”看似闲话家常的口气,他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良受着就好。”

      忽然间,刘邦对他说的那句话蹿上心头,“子房,你给我好好养着,别走在我前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幼年丧父丧母,少年失去祖父弟弟与最好的朋友,青年时期无法护下敬爱的师叔与师兄,还有那许许多多儒家弟子,到如今,他依旧救不了相伴多年的朋友。他遇到过许多人,也失去过许多人,他走过的路太长太长,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

      “真好,我的张良先生真是有说不完的优点。”

      “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多说些也无妨。”眼泪濡进她的头发,叶影恍有所觉,紧紧搂住他的身体,像是要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

      翌日,长安流传着淮阴侯逼迫留侯饮酒,致使留侯病情加重,留侯夫人怒而掌捆淮阴侯的消息,叶影看了看天,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从留侯府传出去的还是淮阴侯府传出去的。

      无论将来如何,你我皆不会相怨。

      韩信的话回响在叶影心头,自那夜起,留侯府和淮阴侯府是彻底断了联系,张良也说,那是最后一次相劝。

      张良谎称病情加重,更是懒得上朝,甚至对外说静居养心,欲轻身成仙。吕后感德张良用商山四皓替她解决易太子一事,登门亲自劝阻。

      叶影在一旁听着,心中只觉张良演技越发精湛,面上丝毫不露假意,哄得吕后都急了才顺势下台,不再“自苦”。

      吕后走后,叶影半蹲下身子,手指轻佻抬起他干净的下巴,“张良先生,你们这有规矩,修道不能近女色吗?”

      张良抬眼看她,双目轻柔似水,若有若无的情愫浮现其中,“没有。”

      “如果有这规矩,张良先生会不会舍不得我?”手指徐徐向下,抚向他颀长的脖子。

      “嗯,舍不得。”

      凸起的喉结随着她手指的滑落而起伏,如清晨露珠在荷叶滚动的嗓音沉了又沉,“影影,关门。”

      叶影笑意袭人,湿润的舌头在他唇瓣上舔了舔,继而发狠般轻咬他耳尖,“这样子的话,待会张良先生叫给我听好不好?”

      门吱呀一声关上,掩盖住所有迷乱的动静。

      转眼又过去大半年,府中有密信到,送信的人叶影见过,知道是张家的人。

      张良瞳孔深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火盆里还有一角遗漏的细绢,他拿起桃木短挑子撂了撂,几乎是瞬间,细绢与火融成一团,化为灰烬。

      “按良说的回复便是。”张良把玩着挑子,身形略顿了顿,又将挑子放下。

      “谁?”送信人大叱,转头见是她,微一颔首,松下戒备,如飞鹤般隐遁而去。

      叶影坐下,几案一侧是张良刚刚注释过的竹简,正好是荀子的《宥坐》。

      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

      孔子曰:“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

      张良主动开口,“是萧大人。”

      张良拿过几案上的桂花糕掰开一半给她,“萧大人私下问良对淮阴侯有异心一事是何看法,良提了建议。”

      他目视前方,细细嚼着另一半桂花糕,仿佛述说一件极其普通的事。

      叶影盯着他嘴边的残屑,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他历来不会主动吃这些甜品。移到他面前,屋内黯淡的光线隐匿了他风华无限的面容,唯有一双眸子,闪烁着晶莹的光。

      叶影抱住他,“你可以不管的。”

      “既然避无可避,是良或是其他人并无多大关系。他不甘心,始终不愿意就此放弃,可是他的不甘心背后,是整个天下的安宁,没有什么比天下的安宁更重要。”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眼中的光也慢慢澄定下来,化作锋利的刀,“他也不例外。”

      …………………………………………………

      汉十一年,吕后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夷信三族。

      长乐宫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响彻整个长安。

      留侯府内树下阴凉,摆放着竹席,张良斜躺其上,日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落到他脸上,不堪日照,眼睛刺疼含泪,他不禁闭上双目。

      你我,死生不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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