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少年》知濑

5、第五章

　　“哎,王景琦是交了桃花运了？”宋涵骑在沙发扶手上，两条腿搭在一起荡来荡去，凑近来问我。近到头发撩到我的鼻子。连忙一躲。“他对象长得挺好看。”
　　“你怎么知道？”
　　“哼，一看那女生，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王唯琛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来，倚在宋涵背上仍旧致力于手游事业。
　　“你又怎么知道的？”有点悬疑的意味了。“你们又没见过她。”
　　“嗯？她加了我好友啊。”宋涵边说边划开手机给我看，“还给我点赞来着。”我三百度的近视又一向不爱戴眼镜，只好歪着头离很近很近地看，架势像是要把他的手机吃进去。果然，他每一条哪怕是吃饱了撑的闲扯的说说，小米都出现在点赞的第一个，显然是最新翻过了每一条。真是云外有云天外有天，闲人外边有闲人。
　　“啊？可是她连我都没加，怎么加的你们？托梦啊。”悬疑变科幻。第一反应是扯着王景琦的毛衣领把他揪过来。“小米跟大家都认识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她还没加我好友呢先跟你们内部兄弟打熟了。”
　　王景琦一张受惊的小鹿脸，无辜地瞪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睛，“不可能啊，她复制的我的好友。”
　　“……什么是复制好友啊？”
　　“哎呀姑娘你就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了，”琛公子伸过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拢，把猫从我怀里抢走了。“你看，都米都嫌烦了。”
　　“拉倒吧你，自己家的猫喂饱了吗？又惦记上这只了。喜新厌旧。”我白了他一眼。当初我们排名过世界三大生命奇迹：王唯琛的布偶猫，我的蜥蜴，景琦的荷兰猪。可惜荷兰猪不幸亡故了，让我和王唯琛一度陷入被宠物支配的恐惧。
　　“哎，你为啥说她‘不是省油的灯’？”我暗暗地戳他。
　　“不知道啊，”他用细长的手指指向太阳穴，“系统自动生成。”
　　从老赵家出来是八点半，广场上还有零零落落的人，有小孩很大声地一本正经讲游戏规则，有妈妈在哄突然嚎啕大哭的孩子，有汽车驶过的鸣笛，有风吹过衣襟的声音。我们一行人在淡到发白的月光里漫无目的地走，明明知道现在应该就此告别回家，却还在毫无顾忌地满嘴说着疯话。是喝醉的前兆。
　　“哎，你回来之后见到半秋了吗？她找你找疯了。”
　　“啊！”我惊出一身冷汗。“她现在……怎么样了？”
　　王唯琛撇撇嘴角，狭长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看不到眼里的神色。“还那样吧，神经兮兮的，总是上完课就溜出去了，不太爱上自习，也不说话——今天给她打电话来着，没接。”
　　冬天的夜晚并没有想象中砭人肌骨的寒冷。我知道他在路灯下打量我的反应。大部队的喧闹声从身后传过来，才发现我俩竟然脱离了大家走在前边。心突然拨乱了，跟着一阵突然丝丝连连飘下来的雪，漏了原本的拍节。如果没有想起半秋，这个无所事事的晚上本来还能拖很久的。我本来以为这么美好的夜晚还有些什么值得期待。谁知道期待什么。
　　可我终究还是抬起头来，模糊的灯光里王唯琛的眼睛清亮如水，盛着浅浅的笑意。
　　“我必须马上走了。”
　　“我猜也是。”他笑得很轻柔，没有了白天嘻嘻哈哈不着调的活力，“她会接你电话。”
　　薄云在夜空流动，月光清清淡淡的，不圆满的轮廓晕染开来，渐渐溶进夜空。路灯照着自地面吹过的凉风，还有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这样的话，到了街口可就要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心脏猛跳起来，踌躇许久终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我快步跑开，拉远了和所有人的距离，直到所有人的表情都看不清。
　　“王唯琛！”我把双手拢在嘴边笑着大喊，哈气像发射子弹后冲出的白烟。
　　“干嘛？”
　　身边变得和心情一样安静。我知道这群人在等着看我要弄什么幺蛾子。路过的人也转过脸来。可是我离得太远了，看不出他们的脸上是疑惑还是笑容。
　　我又跑回王唯琛那里。
　　“我有句话我现——在就要讲！”很果断地抓住他的胳膊，口齿却和大脑一样混乱起来。
　　他侧过头来舔舔嘴唇，挑眉，眼里流露出玩笑的神情，睫毛在路灯下清晰可见。“啊？”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那一瞬间究竟产生了什么荒唐的想法，静止了足有五秒钟，最终找到了一个平淡到自己都觉得无味的语调。“其实我以前很喜欢你。”
　　耍酒疯一般地笑起来，不容对方做出反应。
　　“我得先走了！你跟他们说一下。”下一个瞬间突然又神智清醒了些，望着伫立雪中的琛公子，心想他真的应该穿越回古代去；又不知所措地反复看着眼前这些从前见过无数遍的面孔，终于落荒而逃。
　　2.
　　河堤上没有多少人，偶尔来去的过往行人也都神色匆匆，包裹得严严实实，要把冬天的一切都抵挡在外才好。半秋冷静得令人胆战，紧紧挨在我身边，娇小软弱如同尚未准备好御寒的雏鸟。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想好了这句话可能引发的一切后果。但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平静地使劲摇头。
　　“我就想看到你。”
　　“……半秋，你跟别人沟通一下真的会好一点儿。……为什么不愿意跟人接触呢？”
　　夜色里她眼中闪着光直勾勾盯着我，连雪片落到她睫毛上都全然不知，任凭它化成水流下来，像上天替她流的眼泪。
　　“所有人对我都像对精神病一样，就你对我好。”
　　鹅黄色的灯柱把空气晕染成暖色调，纷纷扬扬的雪在寒风里倾斜地飘洒下来，堆积成不辨清浊的白色。就这样沿着河堤路安静地走，很慢、很慢，尽心领略这座城市的每一丝浪漫气息。走过的地方，河对岸的景象由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渐渐矮下去成了寂寥的民宅，灯火从小块小块的窗格里渗透出来，点亮小片小片的天空。
　　“谢谢你。”
　　我送她到小区门口，半秋低着头没有看我，喃喃地摇晃着身子。然后，惨白瘦削的脸上嫣然一笑，消失在黑夜中。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我一个人沿着长长的马路再次走回去。路过那么多寂寞的夜景之后，心情出奇的宁静，回想这一晚都像是在做一个疯狂的梦。
　　“你回来啦？”一开门爸爸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下一秒就听见我妈凌厉地叱骂：“还知道回来，啊？你看看几点了？你怎么没死外边哪？”
　　我低头看手表，不到十点，并不算晚，哪来这么大火气。
　　“下班回来没看见你在家，妈妈着急了，”张老师又重新坐回沙发，点起一支烟，“留了一张条就走了，也不跟我们打个电话，我们打电话也不接。”
　　“啊？”我赶紧掏出手机，该死。几十个未接来电了。“我没听见啊！”
　　“哼，才上高中就野起来了，真以为管不了你了是吧？连自己爸妈都忘一边去了——你干脆以后别回来了，就在外边跟同学混当去吧！”
　　“我……”
　　“去！”她斜着眼上下打量我，像是在打量一个极其厌恶的人物，“赶紧回屋学习去！不知长进。”
　　我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说这话的是我妈。吸了几口气，嘴唇张开又闭上，瞪着眼睛盯住面前这个怒目相视的女人，硬生生说不出一句话。
　　“疯了吧？”咣一声摔上门，把自己丢在床上委屈得掉眼泪。门外立刻传来大呼小叫的骂声、张老师的劝声和哭天喊地的吵闹。
　　该死，本来没想哭的。可我偏偏从小拖着个不争气的性格，情绪稍微一激动，眼泪就直往上涌。在学校每天想着回家的，现在竟然有一点无可挽救的失望。
　　昏昏沉沉中，似乎听见敲门声。门把手转动了。
　　3.
　　过完春节之后家里越来越待不下去了。一方面，家里一日五餐带零食的伙食和好吃懒做的生活状态让体重呈指数函数上升，眼看着脸一天天圆起来却无能为力，连减肥都懒得减。另一方面，爸妈显然已经不愿意再伺候我这个只吃饭不洗碗，只蹭wifi不交钱的大麻烦，大概时刻准备好了要把我扭送回学校去。我还以为只有我在家受到这样的不待见，在微信群里跟同学发了一通牢骚之后才发现天下父母皆同心，大有联合作战将我们都赶回牢狱之势。
　　幸好离开学也只是几天了。想想这个假期除了看完了《芈月传》《太阳的后裔》恶补了十几期《快乐大本营》之外，真是毫无意义。那些朋友在一起嘻嘻哈哈吃过几顿饭扯过几回淡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可聊的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一并不了了之，不必负责。家里待不得，我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主儿，翻来覆去无聊至极，比孙悟空当年压在五指山下还难受。
　　之前看微博说有人闲到开始学习。我估计自己上下八百辈子都没有这么高的境界了。本想整理整理自己的书和练习册，发现教材往往是乱涂乱画甚至到了乱砍滥伐的程度，要么破旧不堪要么残缺不全，自己照着魏思的样子买的《启东中学作业本》《全品》之类花花绿绿的练习册却有七八成新。苦笑一下，这些东西大概还能变卖回七成的人民币。语文基础知识手册里夹着我放假前在学校写的一页假期计划。我翻出来细细浏览一遍，当时真是高估了这个假期。又要复习又要预习还想坚持早睡早起，练练琴顺带锻炼身体；如今熬夜熬到死晚又无所事事，每天刷几百条娱乐新闻，作业能不能写完尚且成问题，那些天花乱坠的设想更是一个比一个咸鱼。没关系，反正每个假期都是这么过的，既没有得到过放浪形骸的快乐，也蹉跎掉了诘问苍天的志气。
　　我叹了口气，无可救药的失落感和对自己不求上进的无比怨气趁虚而入。在穿衣镜前面瞥了一眼，对镜子里那个头不梳脸不洗面色蜡黄弯腰驼背的人感到厌恶至极。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魏思好久没见了。
　　像是小孩子找到了新玩具，我灵机一动原地满血复活，立刻给魏思打电话。
　　“喂，你在干嘛。”盘腿坐在沙发上裹着睡衣，把手机往膝盖一放，我一手握着遥控器一手抓着瓜子开始准备一场海聊。张老师放假在家是个自在的闲人，投身于消消乐之类锻炼耐力的手机游戏，此时趴在沙发的另一端好笑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对我可谓包容至极。还好我妈没回来，不然看到我把瓜子皮掉到地毯里不知道又要掀几层屋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脾气跟从前判若两人。该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吧。
　　“学习啊。”
　　“哇好惊讶啊！可现在是假期啊姐姐，才过完年的，你难道都不愿意给你的脑子放一天假吗？它是会罢工抗议的！”
　　“它不会。”
　　这话让我不知道怎么接。“那你真是好棒棒呢！”
　　“……你有什么事吗？”
　　“喂喂喂不要这么冷淡好不好？我就是想……跟我女神聊会天嘛。”
　　“哦。”
　　接着度过了彼此都不说话的三秒钟。还以为魏思有什么话会接着说下去，没想到真的只有一个“哦”。无奈之下我只好发挥自己的救场技能，强行开启下一话题。“你这两天有空吗？我想……去你家那边玩玩好不好呀？我东西都收拾完了——”
　　“不好。”
　　“啊？”
　　“不好。”回答得坚定而迅速，几乎没有一点儿考虑的时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呀，你不是在问我吗，我就回答了呀。”
　　“但是——但是，哎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呀！”
　　“你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同意，收拾什么。”
　　“我以为你一定会同意的呀！你看咱俩这关系好到情同手足，去玩玩总可以吧？我都没有去过你家。要不你到我们这边儿来也可以啊！”
　　“不要。”张老师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瞄了一下，我立刻尴尬地脸颊发热，像醉鬼做了什么丢脸的事，酒醒后被人提起一样没面子。
　　“哎呀我真的很想看看你的，都想你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偷偷连夜坐火车去，看你还能撵我走不成？”
　　“别乱来啊，我真的不会留你的。”
　　“不要这么无情吧？我心都碎成渣渣了……”可怜地像是要被遗弃的猫，仍然不死心。
　　可是对方是真的丝毫没有动摇，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你不要磨我噢，不行就是不行。理由没必要非得说出来吧？谁还没个拒绝的自由。没啥事我挂了啊，反正过两天开学了你也会见到我的。”
　　“……行吧。”我默默收回自己千疮百孔的小心心，万分的不情愿，“开学见。”
　　刚挂掉电话张老师就幸灾乐祸地凑了过来，嘿嘿地笑着：“被拒绝了吧？”
　　“唉，没办法呀，人家学习任务重日理万机的，哪像你女儿一事无成不务正业，还总得挨骂——我还是先把地扫干净了吧，不然一会儿我妈回来看见满地的瓜子皮，我可就死生未卜了。”沉重地长叹一口气，不得不滑下沙发去取笤帚。“哎，你说我妈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呢？”
　　张老师晃了晃悬在沙发外的脚以示回应。
　　“那我妈到底之前为什么病啊，到现在还一直嚷着说胸口后背疼。”
　　他做了个鬼脸，“谁知道呢。”
　　“我看她有时候不像是真难受，就是想假装难受发一通火求安慰的。”
　　“这话你可别当着你妈面说，”张老师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管她是真难受还是假难受，咱们不都得让着她哄着她一点儿。”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下笤帚拍拍他宽厚的的肩膀。“我对你表示深深的同情与敬佩。”看着他像个大海星一样趴在沙发上，又回头在门厅的镜子里看到披头散发的自己，心想这世界上除了张老师，不知道还有谁能在大晚上到我房间听我哭哭啼啼的抱怨，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安慰我了。同学聚会那天晚上他在我屋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任凭我把眼泪鼻涕都往他睡衣上擦，不停地低声劝我：“……你妈妈也是担心你，她身体难受，心情急躁点儿，咱们多哄哄她，别跟她斗气。”
　　“爸，你哄她比哄我还多，”我努努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可是你亲骨肉啊，你让我觉得你不爱我。”
　　“怎么可能？”他眉毛飞上了太阳穴。
　　我吭哧半天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着在他旁边坐下。他又把眉毛平稳着陆，语重心长地说道：“爸爸妈妈都是最爱你的，而且你也是唯一的。我们呢，看着你一点儿一点儿长大，有自己的主意了，也形成了这一辈子的脾气。我们都爱你，但不可能一直追着你。你现在一学期一回家，以后或许就是一年，几年。也许有一天你会离我们很遥远，那时候你也有自己的家庭、工作，你会渐渐离开我们，而爸爸妈妈这一生都会一直在一起。所以我宁可让你受点儿委屈去哄着妈妈，我觉得你会懂事儿的。”
　　“停停停，”我屏息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老爸你不要这么深沉哪！让我都不敢相信是你了。再说，我才多大就想以后的事情，你也不想想万一以后你女儿既找不着工作也嫁不出去，怎么办呢？”
　　他腾出正在玩消消乐的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袋，“你个小崽子！”
　　从那天起张老师的形象就变得高大起来，有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担当和魅力，也有了一个父亲的深沉和内敛，不再只是整天沉迷游戏和小说的老宅男了——虽然有时候还是。我猜他在家大概没少忍我妈的脾气。
　　“对了，李阿姨之前给你买礼物来着还在我那儿放着呢，我一直没想起来，等明天我去学校取回来吧，不然你这学期也够呛见得着了。”